“他說他答應你麼?”
“是啊。”
夏圓圓伸過手來,又是那麼地輕輕撫撫他的後腦勺。
“他早向我提過,讓我男人去福利廠,說那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我男人不想進廠。”
“是真的?為什麼?是因為……?”
“他不喜歡刻板的上班時間,他喜歡到田裡去,一個人種地。”
“現在田裡能有多少經濟收入?他應該進廠,雖然他是跛子,但他也是丈夫,應該給女人多搞些收入。”
“他喜歡自由自在。我是順其自然。”
夏圓圓起身過去提過籃子,從籃中取出幾個盆子來。
“我們吃飯吧。”
那一天下午,周方益什麼也沒寫,也沒做任何事,只是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斜靠著,望著窗外一塊藍藍的天。殘留的和諧感覺和往昔雷雨夜的記憶連成了一條線,在這線之上,意念片片點點地流動著,流得很慢很沉。
他是想為夏圓圓做點好事,以報答她。然而對她來說,乃是一樁並不需要的事。
他真正地體味到她的“傻”了。難怪有人稱她為“傻圓圓”。有時你會覺得無法勸諭一個人,你無法讓他喜歡什麼,你也無法讓他知道該怎麼做;你無法對他說清這樣才是對的,你也無法對他說清那樣將會幸福。他對夏圓圓規劃了許多方案開小店,他可以幫助到工商局去領牌照;做服裝,他可以幫助去聯絡業務;擺書攤,他可以幫助去搞來暢銷書刊。她不是說不會,就是說不懂。最後依然是一句回答:她丈夫喜歡自由自在地種田,她是順其自然。
仔細回想起來,似乎有誰已經向她提議過這些方案,周方益立刻想到“外國連襟”。憑直覺,他已猜到一個人,他幾乎能斷定這個人,想到有另一個人,也許在同樣的境地,向她許諾和提議什麼,周方益感到渾身一陣燥熱。
她並不需要別人給予什麼,從她家中現有條件看,她也沒向別人索取過什麼。莫非“外國連襟”這名稱,正源於她的褲帶松麼?還是因為她的“傻”呢?
受過她獻身的恩惠,又繼續在她身上追溯舊時的記憶,卻還懷疑她的生活方式,周方益感到內心實在太黑暗了。
記得他插隊時最後一次見夏圓圓,是那個社會最動盪的一年。全國都在追查現行反革命。知青間的走動也頻繁。有一天,周方益聽到一個訊息:傻圓圓要結婚了。
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綽號,他急著去找她。她要嫁給一個跛子,一個鄉下跛子。那麼她就註定一輩子成為鄉村婦女了。
夏圓圓正在家裡搓線,這是鄉下女人雨天常乾的活。她悠悠地轉著線陀,看到周方益,伸腳踢過一張凳來。那小凳看得出是她自己釘的,凳面和凳腿沒有刨光,灰的黃的不是一種顏色。
“你要出嫁了?”他問。
“我是要出嫁了。”她說。
“嫁給一個跛子?”
“他是一個跛子。”
“做什麼?你就不指望上調了?你就不指望出路了?你就想在鄉村耙一輩子田,燒一輩子灶了?”周方益的口氣很嚴重,其實他心裡也總是懷著絕望。那時候,上山下鄉的調子越唱越高,也有傳說插隊知青再也不上調了。
“耙田燒灶,我也慣了。”
“你不要喪失信心,走錯一步,終生就完了。”
“就是能回城,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又能幹什麼?”
周方益看著她,停了一會,鼓著勁說:“是不是因為我……因為你已經和我……你才這樣?那麼,你還是和我結婚。聽說,兩個知青結婚,以後還是可以一起調回城的。”
人之度(14)
夏圓圓抬起臉來,像是認真地看著他,突然就笑開了:“你這算什麼?我可是你的夏姐啊。”
“你別打岔,我對你是有責任的。”
夏圓圓不笑了,那顆黑痣卻還一跳一跳地往腮上爬:“你別對我說什麼責任啦,就為了那一晚?我都忘了。”
“我是認真的。”
夏圓圓儘量神情認真地:“你聽我說,你和我不同,你是有用的人。你不能和我在一起,那樣,將來你會後悔,我也不會舒服的。這是真話,再說你也不必牽掛什麼,在你以前,我就已經失了身……你懂嗎?你難道就沒聽說什麼嗎?”
知青的事傳得很快,周方益也聽到過風言風語,說有個公社幹部搞了女知青,因為女方沒有告,所以這事被上面壓了下來。聽到的時候,周方益並沒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