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會以為這裡是一戶平常人家。確也不錯,是由三個勞改犯人組合的特殊人家。我們過自己的“日子”,地由我們自己安排耕種,伙食也由我們自己料理,沒有硬性作息時間,想幹就幹想歇就歇,可以隨便說話,大聲說話,高興了也可以唱上幾嗓,拉屎尿尿也不用請示報告,夠了,這就夠了,僅僅這些就足以讓大場的犯人羨慕一千年。“御花園”是我們三個人的小天堂。如果不是還穿著勞改服,我們會忘記自己的犯人身份。好好幹啊,好好表現。滿意中我告誡自己。人交了好運總希望與別人分享,到“御花園”的當天我就給家裡寫信,我在信紙上不停筆地寫:新地方好,新地方真好,新地方太好了。我恨不能一口喊出一千個好。只可惜這裡寄信困難,好訊息家裡人至少晚知道一個月。
陳濤是我們三個人的頭兒,這是場方宣佈的。只是讓他負責卻沒明確職務。是“御花園”勞改組組長?還是“御花園”勞改小場場長?還是別的什麼什麼長?不清楚。我剛來不知該怎樣稱呼他。不論大小是官就不宜直呼其名,籠統地喊他“頭兒”難免有嘲諷意味兒,以年齡論叫他小陳既恰當又親切,只是親切有餘恭敬不足了。瞧我們犯人遇事就是這麼思前想後的沒出息。後來我聽龔教授叫他老陳,我也就叫他老陳。這麼叫心裡卻不住地嘀咕:我新來乍到姑且不論,龔教授無論年齡和資歷都比陳濤高,為何場方不用龔教授而用陳濤?如果陳濤是“內矛”也情有可原(前面說過勞改部門如有需犯人擔當的差事大多派給刑事犯),而他和我們一樣都是“敵矛”。另一種可能是陳濤所犯錯誤(罪行)比較輕,因此獲得場方信任。後來龔教授告訴我陳濤是從陝北老區考上S大的,一九五七年鳴放他就他家鄉對革命做出的貢獻說了一通話,末尾加了一句“革命成功後毛主席一次也沒回陝北”,這話是事實不假,但難免不叫人覺得話中有話,果然就有人指出這話是影射毛主席共產黨忘本。本質一經點出,問題一下子就嚴重了,把他打成了右派。他不服,慷慨激昂地為自己辯護,他說那天他沒把話說完,後面要說的是“革命老區人民從心裡想念毛主席”,可這話還沒出口就被別人打斷了。但沒人同意把他沒出口的話狗尾續貂接到上面去,何況接上去革命的也抹殺不了反動的。
他的話沒人聽,他繼續為自己申辯,後來問題就升了級:將他批捕勞教。他的問題就這樣。
平心而論,陳濤本質上是個很單純的青年人,他的心術不壞,處事也算公道,以他的負責人身份,他完全可以指手畫腳不幹活,可他和我們一樣幹;他掌握伙食,也不以權謀私多吃多佔。可他也有不少叫人討厭的地方,一是咋咋唬唬口出狂言,再就是以領導身份自居動輒訓人。這一點我來到“御花園”的當天就領教過了。他先是向我打探場部情況,問我聽沒聽到政府為右派摘帽解教的訊息。我們犯人都關注這個問題,“摘帽解教”這個時代詞語就像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懸在我們頭頂上,給我們熱量、光明和希望。犯人在睡夢中笑醒十之八九是因做了被摘帽解教的夢(而不是“做夢娶媳婦”),但夢境與現實又是那麼遙遠,兩不相及。
我在清水塘的兩年裡,只聽說有一個作家因表現出色而被批准摘帽和按期解教,而眾多的右派犯人卻沒有他那樣的好運。我們的刑期被無限制地延長著。想想最倒黴的還是那些勞教犯,他們原本三年的教養期從一九五七年一直延續到一九七九年,創造了教養二十二年的“吉尼斯”紀錄——這自是後話。“御花園”與“世”隔絕,資訊不暢,所以我一到這裡陳濤和龔教授便迫不及待向我打聽這方面訊息。我如實相告:沒有什麼好訊息。以前關於“中央政策放寬”的傳言隨著中蘇關係的緊張煙消雲散,新的小道訊息說:打算給右派摘帽的主意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出的,廬山會議後政治形勢突變,毛主席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劉少奇主張為右派分子摘帽,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的表現,不但被毛主席否定了,還因此受到批評。這是流傳在興湖的普遍說法,我將我所知道的情況無保留地說出來,龔教授聽了只是搖搖頭,沒再吭聲。而陳濤聽後臉刷地變成了死人樣,兩隻透出絕望和憤怒的眼珠兇兇地盯著我,就像摘帽解教大權歸我掌握偏偏我又不肯高抬貴手那樣。我被他盯得不知所措,我說老陳……你先閉嘴!陳濤把手一揮。隨之將眼光轉向在油燈下看書的龔教授,說老龔你出去一下。出去?龔教授抬眼看著陳濤。出去。陳濤口氣很橫。老陳這麼晚了叫我出去幹啥?龔教授滿臉疑惑,不動。我心裡也納悶,不曉得陳濤耍的是啥威風。只聽他說老龔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我要和老周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