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晨,他早早起來,抱著肩胛足了足勁,走上千裡堤。他學著大人,把手倒背在脊樑後頭,在楊樹底下走來走去,走了兩趟又站住,張眼看著眼前這條長河。
眼前這條河,是滹沱河。滹沱河從太行山上流下來,象一匹烈性的馬。它在峽谷裡,要騰空飛躥,到了平原上,就滿地賓士。夏秋季節湧起嚇人的浪頭,到了冬天,在茸厚的積雪下,汩汩細流。流著流著,由南往北,又由北往東,形成一帶大河灣。老年間在河灣上築起一座堤,就是這座千里堤。堤下的村莊,就是鎖井鎮。鎖井以東不遠就是小嚴村和大嚴村,鎖井以西是大劉莊和小劉莊。隔河對岸是李家屯。立在千里堤上一望,一片片樹林,一簇簇村莊,鬱郁蒼蒼。
小虎子一個人在那裡站著,聽見林子北面蘆葦蕭蕭地響起,秋風起來了!可是村裡沒有柴草,田地上沒有谷捆。氾濫的河水,在原野上閃著寒光。西北風吹起了,全家大小還沒有遮冬的衣裳。他摟起雙膝,坐在廟臺上想睡一刻。河風飄著白色的蘆花吹過來,吹得大楊樹上的葉子紅了黃了,卜稜稜地飄落。白色的蘆花,隨風飄上天空。
他迷迷糊糊看著堤壩上的枯草,在風前抖顫,身上更覺冷嗖嗖的。正在睡著,堤岸那頭走過兩個人來,說話答理兒走到跟前。他們把油錘和盛乾糧的褡褳放在廟臺上,每人抽起一袋煙,吧嗒著嘴唇圍著銅鐘看。這時小虎子一下子從夢裡跳起來,楞著眼睛看了看,返回身跑下千里堤,跑到家裡拍著窗欞喊:“爹!爹!砸鐘的扛著榔頭來了!”
朱老鞏又在磨著一把大斧子,聽得說,裂起嘴唇用拇指試了試刀鋒,放在一邊,皺起眉頭想了想,拿起腳走上大堤去。他彎下腰,直著眼睛看著那兩個人,壓低嗓音問:“你們來幹什麼?”
銅匠是兩個小墩子鼓兒,翹起下巴看著朱老鞏說:“砸鍾!”
朱老鞏問:“鍾是你們的?”
銅匠說:“花了錢就是俺的。”
朱老鞏往前走了兩步,又問:“你錢花在誰手裡?”
銅匠說:“花在馮堤董手裡。”
這時朱老鞏怒氣衝衝,大聲喊叫:“你錢花在馮堤董手裡,去砸馮堤董。看誰敢動這座古鐘一手指頭!”他登時紅了脖子臉,氣憤鼓動著胸脯。
銅匠瞪了他兩眼,故意不理他。兩個人悄悄吃完了乾糧,脫下藍布棉襖,提起油錘就要砸鍾。朱老鞏二話不說,叉開巴掌,劈脖子蓋臉打過去,說:“去你孃的!”一巴掌把銅匠打了個大斤斗,滾在地上。銅匠爬起來一看他這個架勢,不敢跟他動手,轉身跑下千里堤去叫馮蘭池。
當時馮蘭池才三十多歲,是鎖井鎮上的村長,千里堤上的堤董,長得長條個子白淨臉。
穿著藍布長袍,青緞坎肩,正在大街上鋪子門口站著,手裡託著畫眉籠子,畫眉鳥在籠子裡叫著。他正歪著頭,眯縫著眼睛品鳥音。聽說朱老鞏阻攔賣鍾,左手把衣襟一提,一陣風走上千裡堤,從老遠裡就喊:“誰敢阻攔賣鍾,要他把全村的賦稅銀子都拿出來!”
朱老鞏看馮蘭池罵罵咧咧地跑了來,走前幾步,把兩條胳膊一繃,拍起胸膛說:“我朱老鞏就敢!”
馮蘭池把畫眉籠子在柳樹上一掛,氣勢洶洶地扭起脖根軸子問:“誰他娘褲襠破了,露出你來?”
朱老鞏聽馮蘭池口出不遜,鼓了鼓鼻子,搖著兩條臂膀趕上去,伸手抓住馮蘭池的手腕子,說:“姓馮的,你把話說小點!”他瞪起眼睛,鼓起胸膛氣得呼呼的。
這是人命事,四十八村的人們,聽得說朱老鞏和馮蘭池為要這座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群群一夥夥,縷縷行行地走了來。不涼不酸的人,來瞧紅火看熱鬧。心氣不平的人,來站站腳助助威。堤岸上大柳樹林子裡,擠得烏壓壓的,人山人海。暗下里議論:“看他們霸道成什麼樣子了?”“騎著窮人脖子拉屎?看不平了就上手呀!”有一個彎著腰的白鬍子老頭說:“有膽量的人,要為四十八村的人抱不平了!”
小虎子站在廟臺上看著,心上敲起小鼓兒,害怕鬧出大事來。聽得人們談論,覺得父親幹得好,攥著兩隻拳頭,心上一直鼓著勁。
朱老鞏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圍熱情的鄉親們,合住虎口把馮蘭池的手腕子一捏,說:“姓馮的!你來看……”他扯起馮蘭池走到銅鐘跟前,手指戳著鐘上的字文說:“鐘上明明刻著:”……大明朝嘉靖丙午年,滹沱河下梢四十八村,為修橋補堤,集資購地四十八畝,恐口無憑鑄鐘為證……‘你不能一人專權出賣古鐘!“他越說越快,直急得嘴上噴出唾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