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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本國織綢反用外國人造絲,這豈不是中國實業前途的矛盾!”

範博文忽然發了這麼一篇議論,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詩人”的恥辱。

但是吳蓀甫並不因此而減輕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覺得不高興。企業家的他,自然對於這些膚淺的國貨論不會感到滿足。企業家的目的是發展企業,增加煙囪的數目,擴大銷售的市場,至於他的生產品到外洋絲織廠內一轉身仍復銷到中國來,那是另一個問題,那是應該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設法補救,企業家總不能因噎廢食的呀!

“這都是老生常談罷了。”

吳蓀甫冷笑著輕輕下了這麼一個批評,聳聳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剛跨出了小客廳的門,他又回頭喚少奶奶出來,同她到對面的大餐間裡,很鄭重地囑咐道:“佩瑤,你也總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吳少奶奶惘然看著她的丈夫,不很明白這話裡的意思。

“博文雖然是聰明人,會說俏皮話,但是氣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處,很不妥當。——況且二姐曾經和我說過,她想介紹他們的老六學詩。依我看來,彷彿還是學詩將來會成點名目。”

“哦——是這件事麼?由他們自己的意思罷!”

吳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贊成範博文——這是最近兩三天來她的忽然轉變,但她也不贊成杜學詩,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吳蓀甫怫然皺一下眉頭,可是也就不再說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間,跳上了停在大客廳階前的“保險”汽車,帶幾分慍怒的口氣吩咐了四個字:“到總會去!”

範博文手裡玩弄著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滿臉是“詩人”們應有的灑脫態度,側著頭,靜聽林佩珊的斷斷續續而又含糊吞吐的輕聲細語。雖則他們是坐在一叢扁柏的後面,既然躲避了遊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將要西斜的太陽,可是不知道因為沒有風呢,抑另有緣故,範博文的額角一次一次在那裡滲透出細粒的汗珠。

他們是在兆豐公園內的一個僻靜涼快的地方,他們坐在那紅油漆的長木椅上,已經半小時了。

林佩珊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紗洋服,露出半個胸脯和兩條白臂;她那十六歲少女時代正當發育的體格顯得異常圓勻,一對小饅頭式的乳房隱伏在白色印度綢的襯裙內,卻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襯裙上端,將寸半闊的網狀花邊挺起,好像繃得緊緊似的。她一面說話,一面用鞋尖撥弄腳邊的細草,態度活潑而又安詳,好像是在那裡講述別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說話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沒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臉凝視東面天空突轉絳色的一片雲彩。

“說下去呀,珊妹!——我已經等了你好半天。”

範博文跟著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會兒以後,突然轉過臉來,對著林佩珊說。他又一次揩去了額角上的汗珠,帶幾分焦灼的神氣,不轉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臉。

林佩珊也回看他,卻是既不焦灼,也沒興奮,而是滿眼的嬌慵。忽然她撲嗤一笑,將雙手一攤,作了個“完了”的手勢,聲音晶琅琅地回答道:“沒有了!已經講完了!難道你還覺得不夠麼?”

“不是聽得不夠,是懂得不夠呀!”

範博文的說俏皮話的天才又活動起來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個懶腰,一支臂膊在範博文臉前蕩過,飄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螞蟻爬過範博文的心頭,他身體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痴痴地看著林佩珊的長眉毛,圓而小的眼睛,兩片猩紅的略略張開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齒,發光的頸脖,隆起的胸脯,——他看著,看著,腦膜上掠過許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當他的眼光終於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臉上時,他忽然發見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靜得和平常一樣,和第三者一樣;雖然是溫柔地微笑著,可是這微笑顯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釋。於是另一種螞蟻爬的滋味又在範博文心頭滲開來,他又忽然記起了他應該說的話了:“我就不懂為什麼蓀甫不贊成你和我——”

“那是蓀甫的事,不必再講了!”

林佩珊搶著說,打斷了範博文的未盡之言。然而她的臉色和口氣依然沒有什麼例外的不高興,或例外的緊張。

範博文心一跳,覺得奇怪。他等候了一會兒,看見林佩珊又不開口了,他便再問:“我更不懂什麼叫做現在便是瑤姐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姐姐是怎麼說,我就照樣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