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忘了怎麼呼吸,更忘了事先演習面對他的表情。只能聽從一種本能,與他對視。
她宮裝華服,錦帶美玉,就站在十幾丈外,不近,也不遠。
不論他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某些東西在改變,是挽不回的事實。她眉目神情,都已悄然暗換。
“有失遠迎,太子妃恕罪!”他嗓音低沉,醇厚餘韻一如往昔。眸光清淺地注視她,分明看到她眼中剎那流過的震懾之色,難道是尚未習慣他如此稱呼她?他唇畔附以親厚的微笑,繼續看著她。
這樣的當口,她還是不禁失神怔忡,腦中忽然被抽空。又不知過了幾時,她最大限度地壓下眼裡的落寞,嗓音卻不受控制地有幾絲顫抖,“你還好麼?”
俞懷風面色淺淡,語氣隨意,“你看著怎樣便是怎樣。”
而後不知該說什麼,上官那顏低著頭瞧著腳下的泥土,眉頭微微顫了顫,眼睫快速合了幾下。若不是這樣的距離,這樣的裝束,此情此境像極了平素她犯下錯事後的情狀。俞懷風無聲無息別過視線,不辨心頭滋味。
“紅衣姐姐在東宮被俘,是我導致的。”她低著頭細語。
“我知道。”俞懷風身體微微後仰,靠向樹幹。
“你的部下都死了,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顏睫毛顫動得愈發厲害。
俞懷風不作聲,目光投向前方屋簷外灰白的天際。
沉默使人壓抑,上官那顏壓下眼裡的熱意,抬頭看他,咬唇道:“為什麼不罵我呢?”
“你愛怎樣便怎樣,與我無關。”他靜靜道。
“你被軟禁,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顏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迫不及待承認罪惡的感覺。
俞懷風轉頭瞧向她,卻道:“紅綃在獄中,你若是能……”
“她死了。”紅綃定然就是那紅衣姐姐,上官那顏咬牙截斷他的話,晚說不如早說。說完後,她定定瞧著他,捕捉到他眼裡漸次逝去的溫度,以及他周身涼下來的氛圍,她將心頭一閃而過的愧疚難過猶豫失落都封存起來,面容鎮定地迎視他冰冷的眸子。
俞懷風從樹下站起,天青色的袖擺颯然拂動,注目著上官那顏,竟輕聲笑了,“我用了十年心血栽培的左右手,竟被你們折斷,好!太子妃,接下來你要如何?”
他的笑容如同隔了千山萬水,模糊在她眼前。一聲聲的“太子妃”劃過心口,每一下都那麼疼。上官那顏轉了轉眼眸,依舊凝望他淵嶽般的身影,一顆心卻飛向了空際,想要尋找稱量的天枰,究竟是那十年心血凝注的助手沉重,還是她這一載相伴的歲月凝重?
她眼睫輾轉,碾幹了蒸騰的水汽,與他目光錯開,緩緩一笑,“接下來如何,要看太子殿下的心情了。聽說,你飲下了卸功散?”
他眼瞳幽深,喜怒俱不可見,目光灼灼不放她的身影,“卸功散化去修為,禁錮氣脈,興許仙韶院就是我終老之所,還請太子妃賜在下一方清靜,不要再踏進這裡一寸土地,可好?”
上官那顏心神俱碎,側身微仰起面孔,眼眸看天外,讓即將氾濫的淚水倒灌回去,幾次欲張口,都不敢輕易出聲,她怕控制不了帶哭腔的嗓音。
院門處有侍從跪稟,“太子殿下擔憂外間天寒,請太子妃回東宮!”
“知道了,準備回宮。”她勉強壓下了情緒,忽然看見灰白的天際昏然低沉,灰濛濛的雲層帶來陣陣寒氣。
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身再看他,“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不過要還你一樣東西。”從頸邊層層衣衫中拽出一根絲線,斷開的繩索與檀珠落進她掌心。
俞懷風靜靜瞧著,眼底淡淡的悵然無人可見,他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看著她將那枚檀珠捏在指間,慢慢捏碎……
佛骨檀香,碎開,散開……
從她指間滑落……
她嘴邊含笑,低頭瞧著自己生疼的指腹,忍不住笑道:“我聽人說,愛如指間砂,原來是這樣的情狀。”
細碎的砂珠顆顆粒粒從她合上的掌心絲絲洩露,掌心越緊,越是留不住。細砂滾落,飛雪正起。暮雲低沉,飄雪如絮,一瓣又一瓣飛過她的肩頭,又被風雪吹落,與指間流瀉的飛砂旋舞一處。
俞懷風手中的詩卷嘩啦一聲被風翻過大片,若是再起一陣低風,便能將他虛握的書頁吹走。暮雪卷流砂,不遺絲縷……
他目光不離她指間滑落無遺的珠砂,眼中映象一般碎裂開來,支離破碎,不可收拾。
愛如指間砂。
流逝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