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兩銀子。剩下的兩千兩銀子,則用來賙濟育嬰堂裡逃出的孤兒以及那天誤傷的中國人和附近受害的百姓民房。經過這樣一番安排,曾國藩心靈深處似覺好過了些。
十二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裡,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乾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黏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徵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絡,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裡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準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姓質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闢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復,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恆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