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確實
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
南軍區,番號是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
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
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
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裡安裝了一隻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
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
用一臺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臺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這是西門金龍的
發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
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臺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掛著兩個巨大的喇叭,將西門金龍的講話放
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舞臺
的後側是主席臺,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著紅布。桌後
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著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
()
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
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產領導小組負責人。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
書記洪泰嶽,他新颳了鬍子,新理了發,為了掩蓋禿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他
的臉紅光閃閃,彷彿一隻暗夜中的油紙燈籠。我猜想他正做著升官美夢,大寨人
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準會調
他去擔任副總指揮。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著東方,正對著紅日,
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著眼睛。其中一個黑胖子戴著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
鏡,嘴裡叼著一支香菸,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西門金龍是坐在舞臺前部那張同
樣蒙著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著一個用紅綢包裹著的麥克風,那年
頭這玩意兒屬於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躥
上舞臺對著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於是狗叫聲從喇叭裡擴散出來震盪了杏園並擴
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確令人醒脾神往。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裡描寫過這
件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
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著的那臺發電機。那條長五
米、寬二十厘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線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
電機就跟著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產生出來。這事物的確神奇無比,別說屯裡
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產生,又是怎樣消逝
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
成了什麼?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問緊靠著一棵
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裡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
燈夜戰,因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
差不多都在現場,討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
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
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著,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為這棵狗孃養的杏
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權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著上長,
猶如火炬形狀。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