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姐姐常常勸我結婚,她甚至於想給我訂婚。我沒法應付她,就說讀外國文的人相信外國式的自由戀愛。她也就不再說給我訂婚的話了。不過近來她的老毛病又發了,她纏著我問我有沒有稱心合意的女朋友,為什麼不打算結婚。她把我纏得沒有辦法,我就把去年演完《夜未央》我和陳遲兩個照的相片拿給她看,說我已經有了女朋友。她倒很相信,還很高興。她還說,她喜歡這位小姐,要我請她到我們家裡來吃飯。你們想想看,這是不是有趣的事?”
張惠如還沒有說完,就快要把眾人笑倒了。
“那麼哪天就讓陳遲扮起來到你們這兒吃飯,看你姐姐怎樣?這一定很有趣,”程鑑冰抿嘴笑道。
“這恐怕不大好,玩笑開大了一旦露出馬腳,不容易收場,以後她就不相信我們了,”黃存仁仍舊帶著溫和的微笑搖搖頭說。
程鑑冰還要說話,那個老女僕端著臉盆進來了。
“王媽,我們自己來絞臉帕,你再打一盆水來,”張惠如溫和地對老女僕說。他看見王媽把臉盆放在茶几上,盆裡有兩張臉帕,便請琴和程鑑冰兩人先洗臉。他們的話題就這樣地被打斷了。
王媽端了第二盆水進來,其餘的人都先後洗過了臉。客人們要告辭了。他們還談了一些話,並且講定了下次會議的日期。
走出張家大門,客人跟主人告了別。琴和覺民同行,程鑑冰應該一個人回家去。黃存仁本來打算留在張家,這時聽說程鑑冰不坐轎子,便自告奮勇地說:“鑑冰,我送你回去。”程鑑冰高興地答應了。他們四個人一起走了兩條街,在一條丁字路口應該分手了。在街口有一個轎輔,琴和覺民就在那裡僱了兩乘轎子回家。程鑑冰和黃存仁看見他們上了轎,然後轉彎往另一條路走去。
琴和覺民回到高家,轎子停在大廳。覺民輕輕地吹著口哨,他們慢慢地轉過拐門往裡面走。
裡面很靜,他們看不見一個人影。覺民驚奇地說:“怎麼這樣清靜,人都到哪兒去了?”
“大概都出門去了,你不看見大廳上轎子都沒有了?”琴介面道。
“大哥不是說今天不出去嗎?”覺民疑惑地說。
“那麼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順口答道;她又說一句:“我們先到大表哥的屋裡去。”
他們一直往覺新的房裡走。他們的腳剛踏上過道的地板,一陣低微的語聲便傳進他們的耳裡來。
“怎麼他們在屋裡?”覺民詫異地說。他們揭開門簾走進去。
覺新端坐在活動椅上,淑華和芸兩個人站在寫字檯的另一面,淑貞把身子俯在寫字檯的一個角上,兩肘壓住桌面,兩手撐著她的下頷。綺霞站在淑貞的旁邊。淑華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見了覺民和琴,她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說話,卻做一個手勢叫他們不要作聲。
覺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寫字檯前。他們起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一到那裡他們便完全明白了。
覺新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似的,他的兩隻手壓在一個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過有他的兩隻手合攏起來這樣大。下面有兩隻木腳,腳尖還裝得有小輪。心形的尖端有一個小孔,孔裡插了一支鉛筆。手推著木板,讓木板的輪子動起來,銅筆就跟著輪子動,不停地在紙上畫線寫字。這塊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過的一種“玩具”。覺民自己也曾跟著別人玩過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這樣的把戲了。
“姐姐,你看得見我們嗎?”芸含著眼淚鳴咽地說,兩隻眼睛一直跟著木板上插的鉛筆動。
卜南失在紙上動來動去,人們只聽見輪子滾動的聲音。
“想!想!”淑華在紙上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叫起來。
覺民走到淑貞背後,淑貞掉過頭看他一眼,嚴肅地低聲說:“惠表姐來了。”
覺民不回答淑貞,卻側過頭去看芸。亮的淚珠沿著芸的粉紅的臉頰流下來,她的眼光帶著一種複雜的表情,她似乎是將她一生的光陰用來看眼前這塊木板和它在紙上畫的線條與不清楚的字跡。覺民立刻收斂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過來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曉不曉得我們都好?婆、大媽、媽她們還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結親了,”芸帶淚地對著卜南失說,好象真正對著她的姐姐講話似的。
鉛筆動得厲害,芸看不出一個字。淑華忽然嚷起來:“我,這是‘我’字!”
芸順著筆跡看,果然看出一個“我”字。卜南失寫了兩個“我”字,便亂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