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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博文卻竟嚴肅地點一下頭,轉臉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說些什麼,可是林佩珊已經搶上先了:“上海總該不要緊罷?有租界——”
李玉亭還沒回答,那邊杜新籜介面說道:“不要緊!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再下一月,都還不要緊!豈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漢口,廣州,澳門,幾處大商埠,在下下下幾個月內,都還不要緊!再不然,日本,法國,美國,總該不至於要緊!供我們優遊行樂的地方還多得很呢,不要緊!”
林佩珊撲嗤一聲笑,也就放寬了心。她是個活潑潑地愛快樂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麼肯為一些不可知的未來的危險而白擔著驚恐。但是別人的心事就有點不同。李玉亭詫異地看了杜新籜一會兒,又望望吳芝生,範博文他們,似乎想找一個可與莊言的人。末後,他輕輕嘆一口氣說:“嗯,——照這樣打,打,打下去;照這樣不論在前方,後方,政,商,學,全是分黨成派,那恐怕總崩潰的時期也不會很遠罷!白俄失去了政權,還有亡命的地方,輪到我們,恐怕不行!到那時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資產階級——”
他不能再往下說了,他低垂著頭沉吟。他很傷心於黨政當局與社會巨頭間的窩裡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負有一個使命,——他受吳蓀甫的派遣要找趙伯韜談判一點兒事情,一點兒兩方權利上的爭執。他自從剛才在東新橋看見了示威群眾到此刻,就時時想著那一句成語:不怕敵人強,只怕自己陣線發生裂痕。而現在他悲觀地感到這裂痕卻依著敵人的進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聲狂笑驚覺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籜,他背靠到門邊,冷冷地笑著,獨自微吟:“且歡樂罷,莫問明天:醇酒婦人,——沉醉在美酒裡,銷魂在溫軟的擁抱裡!”
於是他忽然揚聲叫道:“你們看,這樣迷人的天氣!呆在這裡豈不是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闢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妲村,那裡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嬪名媛奔走趨承;那裡有大樹的綠蔭如幔,芳草如茵!那裡有一灣綠水,有遊艇!——噯,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
一邊說,一邊他就轉身從板壁上的衣鉤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見自己的提議沒有應聲,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來,微微一呵腰,說道:“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請密司張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張素素他們四個,然後下決心似的點著頭,就倚在杜新籜臂上走了。
這裡吳芝生對範博文使了個眼色。然而範博文居然揚揚一笑,轉身看著李玉亭說:“玉亭,不能不說你這大學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諍論,並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決心去及時行樂,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負了你的長太息而痛哭流涕!”
“無聊!說它幹麼!我們到北四川路去罷。芝生,不是柏青說過北四川路散隊?”
張素素叫著,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張鈔票丟在碟子裡,轉身就走。吳芝生跟著出去。範博文略一遲疑,就連聲叫“等一等”,又對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飛奔下樓。
李玉亭倚在視窗,竭目力張望。馬路上人已經少了一些,吳芝生與範博文夾在張素素兩邊,指手劃腳地向東去了。有一個疑問在他腦中縈迴了一些時候:這三個到北四川路去幹什麼呢?……雖則他並沒聽清張素素的最後一句話,然而她那種神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況他又領教過她的性情和思想。“這就是現今這時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悶悶地想著,覺得心頭漸漸沉重。末了,他擺開了一切似的搖著頭,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離開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電梯一直到五樓。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交給一個侍役。過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裡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精緻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著,水蒸氣挾著濃香充滿了這一裡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他彷彿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臥室的那一間裡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豔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