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好酒,綿密微甜,入口甘冽,回味火辣,只是酒勁兒未免太兇了些。
沒有酒勁兒的酒,喝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莫名回想起以前有一段時間,林平之總給他喝那種女孩兒喝都嫌軟的黃米酒。那種酒他一點都不喜歡。他那時已經傷得那麼重,有今朝沒明天,還不許痛痛快快的大碗酒大塊肉胡天胡地酩酊大醉,到哪兒說理去?
他一直不忍心告訴林平之,那些黃米酒他多數都倒掉了。他越喝越饞,越喝越難受,喝了還不如不喝。
現在他懷念那種甜軟的味道,卻再也不知道何處尋覓。只有這火辣的白乾兒,要多少有多少。
他慢慢的、一盞一盞的飲酒,似乎心裡存了念想,總盼著林平之突然回來了,兩個人還能坐在一起,喝喝酒。他晃晃頭,林平之酒量很差,他喝不了這麼烈的酒——就算他能喝,他肯麼?
他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傷口隱隱作痛,頭腦卻越發清醒。有些事情不是簡單地知道或者不知道就可以抵賴,眼前等著他解決的事情不僅僅只是林平之……嶽不群他現在是遠遠地躲開了,可是林平之還在,他遲早必須要面對。他到底是怎樣的被愚弄著?他始終偏離在外,他有他自己的際遇,幾乎連旁觀都沒有過,他懵然無知的時候別人在刀尖上行走,步步血腥。他是不是應該謝謝老天如此的厚待,謝老天把所有損害一股腦兒的全留給了林平之?
他晃晃酒壺,見底了。
他伏在桌子上,臉貼著手臂,看面前一燈如豆。
他沉沉的呼吸,他的睡夢很寧靜,他夢到一隻溫軟的手,它在輕柔的撫摸他的頭髮和脖頸,小心翼翼的撫摸他傷口周圍的面板,像對待磕傷膝蓋的小孩子一樣,輕輕地給他揉了揉。
他在夢裡突然心悸,他知道這不是夢。
他睜開眼睛,就看見林平之。他怔怔的看著,忽然慌慌張張的揉揉眼睛,甩甩頭,他喝多了,也許只是太想念,太渴望,眼睛欺騙了腦袋。當他再睜眼,沒錯了,這個人就在眼前。
可是有什麼不對勁。他呆呆的看著林平之,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他看見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布衣,臉上掛著淺淡的、安靜的笑,他笑得就像他只有十幾歲的那個時候,在華山,他第一次上思過崖,衣服都被路上的荊棘和岩石刮壞了,耳朵凍得紅紅的,卻滿頭大汗,在寒冷的北風中冒著熱氣。從那個時候起每次看見他就覺得心裡很柔軟的地方有什麼在一點一點歡快的跳躍。這麼、這麼的喜歡他。
他是不是在做夢?他現在沒有做夢,他有點想咬一咬手指頭確認,又覺得這樣太傻。那麼或許從前很多事其實是做夢?林平之從沒變得讓自己不認識過,他從沒穿過那些花哨的衣服,用過那些恐怖的劍招。
令狐沖嘎聲問:“我們在哪兒?”
林平之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但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溫存著,他輕聲回答:“在客棧啊。”
只要這麼輕輕的幾個字就足夠了,令狐沖想也許自己確實是醉了,醉了又怎麼樣,真的假的有什麼關係?他不過是想抱抱這個人而已。
他抱著林平之,那樣緊、那樣用力的抱著,低聲說:“我就知道,我不過是做了個噩夢,我們從沒有離開過,對不對?”
盈盈說:你最清楚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
所以他換上了從前才會穿的這種衣服,來見令狐沖。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他沉默一陣,說:“對,從沒有離開過。”令狐沖的臉頰在自己頸側摩挲著,接著他稍微離開一點,藉著油燈即將枯萎的光芒與自己對視,然後靠近,他嘴唇上面有堅硬的鬍子茬,口腔裡有強烈的酒氣,在親吻的那一剎那就被他燻醉了。
林平之整個身體都在發軟,腦子裡是混沌的一片,抱著他、吻著他的這個滿身酒氣的人是令狐沖,骨骼硌痛了身體,卻不能讓腦袋清醒。他也不想清醒,他是這樣狂熱的渴望著,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渴望些什麼……他懼怕回憶,也懼怕幻想,他的現實活一天算一天。他曾經以為自己經歷過那麼滿足、那麼完美的相愛,已經足夠,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他以為自己已經做了足夠的了斷……現在他軟軟的癱在令狐沖的臂彎裡面,全身的重量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親吻,熱烈得腦袋裡迷迷濛濛的,卻還是覺得有另一個自己,冷冷的飄離身體,遊離在極高的地方,冷笑著俯視這個僅僅被親吻就已經快要昏迷的自己。
☆、糾纏
俯視著的自己冷笑著說:“醒過來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