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桂花滷盛在透明的水晶盅裡,未聞其香,先見其豔。柯以自然明白這絕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聽說自己喜歡桂花滷,特意製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這半年多才拿出來呢?顯然她自覺冒失,有意遷延,好使得自己的饋贈不顯得那麼刻意。這中間的種種深情曲意,實在難得。柯以心裡由衷感激,卻怕太露形跡令家秀著惱,便只做出隨意的樣子順手收了,又低頭品一口茶,讚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時候,也包一包給我帶上。”家秀嗔道:“哪有這樣的人,吃了還要拿,真是皮厚。”崔媽在一旁道:“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這是不見外才這樣說話。本來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麼。”柯以正用銀牙籤子往外挑茶葉沫子,聽到這話不由微微地一笑。家秀紅了臉,向崔媽發嗔道:“這裡又有你什麼事?”正要再說,法國廚子來問:“柯先生來了,午飯是不是要添一個菜?柯先生最愛吃烤小牛肉的,就還是老樣子,五成熟,加鐵板?”柯以笑得更厲害了,不待家秀說話,早用流利的法語揚聲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沒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肉和奶油湯了。”崔媽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但是看神情也猜到個八九不離十,笑著說:“這就對了。就是要這樣不見外才好。柯先生千萬別把自己當外人。”一邊嘮叨著,一邊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家秀紅著臉,瞪眼道:“這崔媽,越老越沒規矩,好不討厭。”柯以笑著說:“我倒覺得崔媽最好,最有人情味兒。”逗著嘴,忽然意識到說是來探黃裳的病,這半天卻冷落了她,待要補救,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黃裳已經進屋了,不由有些訕訕地,叫住崔媽道:“這些日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麼消遣?”崔媽昂頭想一想,說:“小姐前日派我去買了一盒雪茄煙回來,一根根地點著了……”家秀詫異:“阿裳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小姐哪裡會抽菸?她就是點起來,聞那個味兒。每次吸氣點火,都被嗆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煙古怪得很,點著了,放一會兒不吸,就又自動滅了。小姐就掉眼淚——看樣子倒不像全是煙嗆出來的。”家秀和柯以對視一眼,彼此嘆了口氣,都是半晌不說話。崔媽端著茶托下去了,屋裡霎時靜下來,靜得可怕。柯以又嘆了一聲,道:“倒沒料到黃裳這樣痴心……當初,你怎麼竟會答應她嫁給那個蔡卓文呢?”家秀聽他話中有埋怨之意,一時情急,脫口而出:“還不是為了你……”說了半句,自覺有失尊重,不由嚥住。柯以卻已全明白過來:“你是說那次蔡卓文所以答應救我出獄,就是因為你答應把黃裳嫁給他?這代價也太大了,你怎麼能這麼糊塗?”家秀又急又愧,辯道:“我並沒有說把黃裳嫁給他,只是答應他們來往,怎麼會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這一步……”想到無論如何,今日種種,畢竟是自己當日一場交易的結果,羞悔難當,不禁流下淚來。柯以看著,心軟下來。想到家秀一直視黃裳如同眼珠,卻為了自己做下傷害她一生的錯事,可見待自己的這一片心。一時情動於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說:“家秀,我……”不料家秀卻像被電擊了似地,驚得猛退半步,眼中滿是悽楚無奈。柯以猛醒過來,家秀為他出賣了黃裳,後果至今仍在,當此之際,卻又讓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嘆息,真不明白上天為何如此捉弄於他。他們兩個,分分合合交往了半輩子,時而緊時而松的,卻只是不能如願。這其中,她若進得半步,又或者他著緊一時,或許便成了。然而他們兩個又都是內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春雲出岫,她看他,卻是秋水生煙。風一陣霧一陣的,總不見分明,中間又總是隔山隔海的,弄得個情天誰補,恨海難添,到底一場佳話成了虛話,也叫做無奈。當下柯以惘惘然地,取過帽子來告辭。家秀心煩意亂,也不挽留,默聽著電梯一級級向下去,“空通”一聲落了地,門開了又關上,只得懨懨地起身來收拾茶杯茶碟,觸手溫存,茶還是熱的,可是人已經遠了。她忍不住復又跌坐下來,心頭惆悵萬分。偏這時法國廚子上來報說:“小姐,烤小牛肉做好了,這就開飯吧?”家秀更加落寞,哽著喉嚨說:“我有點不舒服,不想吃,你們自己吃了吧。”廚子愕然:“怎麼柯先生走了麼?”轉念想到事不關己,遂又打住,樂得自端了美味下樓邀眾西崽大快朵頤去。這裡柯以下了樓,並不就走,卻站在門首發了半晌的呆。這是一個晴天,雲淡風輕,略帶一絲寒意,卻只會更加清爽。他想著自己同家秀這幾年來的相處,同甘共苦,瞭解日深,卻為何總是情深緣淺,也同那天邊的雲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藍天劃過,不等他雙眼捕捉清楚,已經消逝無痕了。若干年後,他同家秀的這一份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