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知道他到底都為她做過些什麼了。都是為了她。“是我害了你。”她嘆息。他吃麵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續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勁地橫著把嘴一擦。她現在發現,其實他可以不必這麼粗魯的,他這都是為了做給她看,攆她走。她哭了,淚水滴落在一口也沒有動過的麵碗裡。他看著,覺得心疼,同時卻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來吃了。要知道,麵條在這裡可是奢侈品。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便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經徹底地完了,連感動也不懂得。他已經變回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眼裡只有麵條,沒有眼淚。吃過飯,他陪她取了客房鑰匙,將行李安頓了,又向櫃上要了火來把燈籠點著,便說要走了。“我不得不回去。”他說,“我媽有話說,我總得打點一下。”是的,那是他的家,家裡有媽,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婆媳妻兒,滿滿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藍藍灰灰的,卻不知為什麼,透出大紅大綠的色調來,整幅畫面雜亂的,嘈嚷的,彼此碰撞著,卻仍有一種奇異的擁擠的和諧,甚或還可以再多加進幾隻雞一條狗進去,但獨獨塞不下一個黃裳。那是他的世界,卻不是她的。況且,她自問也實在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個能言善道的媽。她站在客棧門口看著他走遠,客棧在一個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細——微佝著身,穿著辨不清顏色的舊衣,同著一點猩紅的燈籠搖搖地走遠,搖搖地走遠,一直走出她的視線。剛才從家裡走的時候她見他拎著一隻燈籠還覺得奇怪,以為是有什麼特殊講究的,她注意到村路兩邊零星地有幾座墳,或者紅燈籠是為了驅鬼,也許今天是農曆的什麼節日,這不是鬼國酆都麼,關於鬼的傳說和禮數一定很多。她那編劇家的想象力無限地發揮出來,即使在這樣混亂的時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想著,片刻間轉了無數個念頭。可是現在她知道,那不過是為了回去的時候走夜路方便。這本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個道理,但是於她,就有醍醐灌頂這樣的徹悟。漸漸地卓文拐了一個彎,那點猩紅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離開,仍然痴痴地望著。天上有一點月光,彎彎窄窄地一線,彷彿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會清脆地彈跳回來似的,跟著卓文,清晰地照著他走進一個四邊都是玻璃的房子裡去,同他的妻兒老母在一起。她看得見他,卻聽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觀啞劇樣,看他們張嘴說著笑著,玩著鬧著,有一種無聲的喧譁。她想進去,但撞來撞去都撞在玻璃的牆上,冷而硬,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夜空像水晶一樣地透明,月光卻已經漸漸地冷了。這一夜黃裳並沒有睡。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來自鄉下的,但是鄉下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於她卻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園詩畫,清新俊逸,遺世獨立的,春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夏是“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秋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雨雪陰晴,皆可入畫,一年四季,都是文章。然而如今她親身經歷了,卻發現全不是這樣。不是的。自然這裡也有燕子、也有魚、也有蕭蕭下的落葉木,滾滾來的長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搖,可那不是詩意,是夢囈。她想著白天見到的秀美。秀美才該是這裡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標誌:身材,神情,態度,舉止……標誌性的雙腳做八字併攏的站姿,標誌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動作,標誌性的謙卑的笑,標誌性的齙牙,標誌性的微張的唇,還有標誌性的臉紅————不是女兒窘迫特有的羞紅,不是胭脂水粉塗就的嫣紅,不是油膩過重形成的硃紅,卻是雨淋日曬又被風吹乾吹皺的褐紅,粗礪而觸目,帶著一種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黃裳擺著“臉色”,無聲而響亮地宣佈,我才是蔡家村裡的“自己人”!卓文當年也是有這樣的標誌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軟香濃的風吹得淡了,漸漸遮沒在酒色燈影之後,然而如今重新經了風雨陽光,又固執地顯露出來,也在顴骨處醒目地帶著那樣兩坨紅,無言地拉開了同自己的距離。要有多久才曬得出那樣的坨紅?要滾在土裡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嗎?把一塊泥,捏一個你,摶一個我。將你我兩個,齊來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是要這樣的麼?要這樣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麼?否則,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終是走在兩條路曬在兩個太陽下的兩個人麼?他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自以為水乳交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乳交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結髮的妻,可是血脈相連,同根同氣的呀!她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