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泥血染紅,我卻已經感受不到疼痛。
我想,我就要死了。死了,也就解脫了。從此再也沒有一個人的孤苦伶仃,我不用豔羨地看著別人家的花好月圓;從此再也沒有至親者的背叛了,當我將錦湘撿回來時,我何曾想過日後有一天,我會落得如此下場;從此再也沒有一個無名的乞兒躺在太皇廟低矮的外牆上,那隻歪脖子棗樹上的麻雀也許會等來下一個餵它們吃食的有心人。
主上就是在那一刻出現在我的面前的,他白色的衣衫彷彿和雪景融為一體,銀色如水一樣的長髮在料峭的寒風中翩然起舞,而他的眼睛卻黑的如一潭千年不起波瀾的最幽深的水。
跟我走,或者死。他說,聲音隔著遙遠的天際傳過來,入我耳中時,模糊地如一場幻音。
在以後那麼長的歲月裡,我曾無數次地回想過我們的相遇,這是一場註定被虜獲的魅惑,我已心動,他卻無知無覺,無悲無喜。偶爾想著,是不是,人這一生,合該無心,所以無慮,合該無求,所以無憂,倘若再無情一些,也不會如日後那般患得患失、顛沛流離。
主上住在最高的山巔之上,這裡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在我傷好了之後,我站在高處願望,卻發現鳳族的宮殿那麼空曠,亦那麼清冷,長長的石廊兜兜轉轉,彷彿永遠都走不到頭似的。主上是王所孕育的,他本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其實,他的日子不比無根的流雲安泰多少。至少,這冰冷的如籠子一般的宮殿,他一待就是千年。
日後待久了,很多事情便也自然而然就明瞭。
主上的半龍之身註定了他在鳳族是被所有人怨恨、鄙夷、或者乾脆忽略的。也許,在他們的眼中,主上的存在代表著王灰暗的過去,代表著王與鳳族曾受過的□,代表著這位英明睿智深受族人愛戴的王最不堪回首的曾經。所以,即使主上什麼都沒有做,他已是鳳族的千古罪人,他可以被人唾棄,被人遺忘,惟獨不能被人所正視。
正如人間,分分合合乃天下大勢所趨,這三重天上也並不安生。龍鳳之族在幾萬年前本都屬於天地幻化,久了卻有了如鴻溝一樣無可避免的分歧。分歧之後是戰爭,戰爭之後是統治與欺壓,欺壓之後是反抗,反抗之後是戰爭,如此往復。
在王還小的時候,龍族已經延續了七百年的統治,他本是上一任鳳族族長最小的孩子,被送給龍族的王以求整個族群的庇護。他隱忍百年,孕育了主上(鳳族雌雄同體,不說生養,只說孕育),也或許終於魅惑了龍族的王為他神魂顛倒。也許中間幾番愛恨波折,總之王最後殺死了龍族的王,順利取而代之,鳳族終於在八百年後重新凌駕於龍族之上。
王是睿智果敢的,而被混了龍族血脈的血統卻成了主上的原罪。
我的心無可抑制地疼痛起來。
我認字,只為了可以記下主上所看的每一本書的書名,等下一次可以將他所要看的書準確地送到他的手上;我研習音律,只為了在主上彈琴的時候,能夠吹一曲笙簫相和;我學棋,是因為看見主上在一張棋盤前靜坐幾年,讓右手與左手博弈……
我那麼那麼努力地想要將他身上那如萬年積雪一般的寂寞悄然化去,卻原來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白費力氣。原來,龍之逆鱗,當真是觸控不得的,原來主上一切的漠然都源於……在王帶著他迴歸鳳族的那一刻,他的逆鱗已經生生被剝下。當時有多痛,日後就有多麻木。
所以主上縱使看遍人間滄桑百態,也永遠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所以無論是夸父追日的壯烈,是精衛填海的執著,是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悲切,他們感動了天,感動了地,卻依然化不去主上眼中的冰雪。
縱然情愛傷人,也好過從不知情愛為何物;縱然人生苦長樂短,也好過連一點點悲喜都感受不到。在那些苦苦掙扎於紅塵萬丈中的世人看來,或許主上是全然無弱點的神祗;在我眼裡,他卻是世間最不幸的那個。而我,是第二不幸的,因為我愛上了一個註定不會回應我的人——甚至,我明明陪伴他百年,無微不至兢兢業業地守在他的身邊,但倘若我死了,他便任由我死了,一絲悲傷的情緒都不會施捨與我。
越來越愛,愛而不得,然後心魔叢生,無可抑制。
我在很久之前就殺過人,我親手殺了我曾經捧在手心,視為依靠的弟弟。錦湘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的時候,我發誓這一生只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叫天下人負我。
然後忘了是哪一天,鳳族的王忽然死了,他在大殿上燃化,卻沒有在灰燼中重生。
在我還是一個乞兒的時候,我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