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進澡堂去了。他進澡堂並不完全是為了洗澡,主要是找一個舒適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頓豐盛的筵席。俗話說餓了打瞌,吃飽跑勿動。朱自冶飽餐一頓之後,雙腳沉重,頭腦昏迷,沉浸在一種滿足、舒暢而又懶洋洋的神仙境界裡。他搖搖晃晃地坐上阿二的黃包車,一陣風似的拉到澡堂裡,好像是到醫院裡掛急診似的。
朱自冶進澡堂只有舉手之勞,即伸出手來撩開門簾。門簾一掀,那坐賬臺的便高聲大喊:“朱經理來哉!”天曉得,朱自冶哪一天當過經理的,對資本家應該喊一聲老闆才對。不過,老闆這種尊稱那時已經不時髦了。一是缺少點洋味,二是老闆有大有小,開爿夫妻老婆店也能叫作老闆的。經理就不同了,洋行經理,公司經理,買賣大,手面闊,給起小費來絕不是三塊兩塊的,五十元的關金券用不著找零頭!所以那跑堂的一聽到朱經理來哉,立刻有兩個人應聲而出,一邊一個,幾乎是把個朱自冶抬到頭等房間裡。這頭等房間也和現在的高階招待所有點相似,兩張鋪位,一個搪瓷澡盆,有洗臉池,有蓮蓬頭。只是整個的面積較小,也沒有空調裝置。不礙,冬天有蒸氣,夏天有一隻華生老牌的大吊扇,四塊木板在頭頂上旋個不歇。
朱自冶向房間裡一坐,就像重病號到了病房裡,一切都用不著自己動手。跑堂的來獻荼,擦背的來放水,甚至連脫鞋也用不著自己費力。朱自冶也不願費力,痴痴呆呆地集中力量來對付那隻胃,他覺得吃是一種享受,可那消化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必須潛心地體會,不能被外界的事物來分散注意力。集中精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泡在溫水裡,這時候四大皆空,萬念俱寂,只覺得那胃在輕輕地蠕動,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和甜美,這和品嚐美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二者不能相互代替。他就這麼四肢不動,兩眼半閉地先在澡盆裡泡上半個鐘頭。泡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時候,那擦背的揹著一塊大木板進來了。他把朱自冶從澡盆裡拉出來,把木板向澡盆上一蓋,叫朱自冶躺上“手術檯”,開始了他那擦背的作業。讀者諸君切不可把擦背二字作狹義的理解,好像擦背就是替人擦洗身上的汙垢。不對,朱自冶天天一把澡,有什麼可擦的?這擦背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古老的按摩術,是被動式的運動。飯後百步走被認為是長壽之道,但是奉行此道者需要自己邁開雙腿。擦背則不同,只消四肢鬆弛地躺在“手術檯”上,任人上摩下擦,伸拳屈腿,左轉右側,放倒扶起,同樣受到運動的功效,卻用不著自己花力氣。真正的美食家必須精通消化術,如果來個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連續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險!
朱自冶的此種運動時間也不太長,大體上不超過半個鐘頭。然後便在臥榻上躺下,開始那一整套的繁文縟節,什麼捏腳、拿筋、敲膀、捶腿。這捶腿是最後的一個節目,很可能和催眠術有點關係,朱自冶在輕輕地拍打中,在那清脆而有節奏的響聲中,心曠神怡,漸漸入睡。這一覺起碼三個鐘頭,讓那胃中的食物消化乾淨,為下一頓騰出地位。
當朱自冶快要醒來時,我也從學校裡下學歸來。書包一放,媽媽便來關照:
“今天還在元大昌,快去!”
媽媽的話只有我懂,那朱自冶還有一頓晚飯沒有吃吶!
朱自冶吃晚飯也是別具一格,也和寫小說一樣,下一篇決不能雷同於上一篇。所以他既不上面館,也不上菜館,而是上酒店。中午的一頓飯他們是以品味為主,用他們的術語來講,叫“吃點味道”。所以在吃的時候最多隻喝幾杯花雕,白酒點滴不沾,他們認為喝了白酒之後嘴辣舌麻,味覺遲鈍,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幾的差別!晚上可得開懷暢飲了,一醉之後可以呼呼大睡,免得飽嘗那失眠的苦味,因此必須上酒店。
蘇州的酒店賣酒不賣菜,最多備有幾碟豆腐乾、蘭花豆、辣白菜之類。孔乙己能有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嘛。美食家則不然,因為他們比君子有錢,酒要考究,菜也是馬虎不得的。既不能馬虎,又不能雷同,於是他們便轉向蘇州食品中的另一個體系——小吃。提到蘇州的小吃,我又不願多寫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還因為它會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憶,我被一個我所厭惡的人隨意差遣!
蘇州的小吃不是由哪一爿店經營的,它散佈在大街小巷,橋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攤,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賣的。如果要以各種風味小吃來下酒的話,那就沒有一個跑堂的能對付得了,必須有個跑街的到四下裡去收集。也許是我的腿長吧,朱自冶便來和我媽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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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