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
林夕陽笑了,說,哪像你,我想我嘔的時候心是疼的。
大學生並不理會她,你打算怎麼補償我?我不會讓你白吐我的。
林夕陽帶著歉意的眼神看著他,但她沒有告訴他,她之所以承受這一切,最主要的是由於她太想離開烏堡鎮了,也想讓自己的專長往學院那邊靠。她以前很有天賦,但她的天賦被瑣碎的生活磨碎了。現在她看不到梵高筆下的向日葵是什麼色彩。他窮困潦倒了一生,被情慾折磨了一生,藝術拯救了他。他遠沒有另一條瘋狗畢加索幸運,畢加索在情慾中光芒四射。他得出的結論是:他面對的是一個嚴重扭曲、變異了的世界。現代人把畢加索捧上了天:他在女人的肚皮上看精彩人生。而梵高臨死前還在小小的茅草房裡看日出呢。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他對色彩的看法,他把鮮活的東西訴諸在他的繪畫裡,至死都沒有放棄這個追求。人們很容易就把他理解為:為藝術而獻身的典範。林夕陽想,兩個有趣的人,兩種不同的人生。
大學生抱怨這個時代產生不了偉大的藝術家,連他這麼熱衷於繪畫、而且曾經把繪畫當作生命的人也轉行了。他說他只對那些火柴盒似的摩天大樓感興趣,他經常跑到學校對面看兩座聳入雲端的高層建築。人都盲目地追趕潮流去了,生活不斷地在給人施加壓力,讓人急功近利。半透明的玻璃高樓大廈聳得越來越高了,但人的精神呢?林夕陽覺得人們的精神越來越空虛,支架還在那裡,但中間被蟲蛀空了。
有錢真好啊,大學生感嘆道。那樣他就可以買一輛運動跑車,讓周圍躺滿花的屍體,四周堆滿動物的腐肉。處女們都死光了,那些不甘心的暴發戶又把魔爪伸向了小學生。這群劊子手利用手中的錢財和技巧,渾身沾滿了鮮血。大街上到處都是飛跑的雞,不知道哪一隻是患了性病的雞。他一定要瞪大眼睛,別被她的外表欺騙了。
一下車,有一瞬間林夕陽產生了錯覺。折騰了老半天,怎麼又回到了烏堡鎮。到處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大腿、櫥窗裡的衣裝、大街上的人體攝像、動物的毛髮、低矮的房屋、狹窄的巷子、破舊的旅館、落滿樹葉的人行道、抱著小孩站在天橋下散發製作假文憑傳單的婦女,流著口水的流浪漢、懸掛在門楣上的生肉、大街上搖擺著患有性病的屁股、倒在路邊的癮君子、艾滋病病人、鼻涕掛在嘴邊的小乞丐、眼睛盯著婦女錢包的小偷、穿著睡衣在麻將桌上拼命廝殺的女人。這一堆雜亂無章的生活讓林夕陽一時誤以為又走到烏堡鎮的衚衕裡。
有人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然後從她面前竄出去了,後面追上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也狠狠地把她推翻在一邊。她站在那裡被幾個陌生人推來搡去,像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下子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她絕望地看著那個腆著大肚子的男人,他不是那個靈敏小傢伙的對手,他眼睜睜地看著小偷在人群中消失。那個男人沮喪得直跺腳,嘴裡嘟噥著,那裡面裝著一臺他剛剛買來的膝上型電腦。
林夕陽立即緊張起來,她站在擁擠不堪的車站大門口,惶恐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新環境給她帶來了不安全感,她滿臉惶恐地看著大學生。
北緯走過來,把她的包拎在手裡,說,要不我把你送到學校吧?
還沒等林夕陽回答,他說他再盡一次義務把她送到目的地。如果老師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他就成了千古罪人。
林夕陽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舒坦了。她是個至上的理想主義者,懷著美好的夢想而來,眼看著還沒有進入生活,她的美好幻想就差不多要破滅了。與此同時,為了在頭暈目眩的普遍狂亂中站穩腳跟,大學生給她的親切感使她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顯得彌足珍貴。她小聲地乞求北緯以後不要再叫她老師了,她現在是一個比他還低一年級的進修生,而且還將回到鎮上的中學去做一個普通的美術教師。
走到車站,林夕陽發現馬路兩邊矗立著好幾棟摩天大廈。火柴盒樣的摩天大廈聳入雲端。通體鑲嵌著半透明的玻璃,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流無一例外地從上面變異地顯露出來,像一群甲殼蟲在它們的小小王國裡忙忙碌碌地製造生活的高潮。林夕陽想,大樓那邊是哪個王國呢?會不會也像烏堡鎮一樣,是倒閉的國營工廠留下的一片廢墟呢?天氣太燥熱了,加上銀行的利息不斷下調,那些日夜守在證券公司門口的下崗女工被套進去了。在這個大火爐裡,街上的行人都怒氣衝衝的,恨不得朝對方臉上狠狠地抓一把,最好把對方的眼睛珠子摳下來扔在地上踩碎。這些人的表情真讓人沮喪。來一場暴風雨吧,把這塊墓碑上的灰塵沖刷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