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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比閉著更容易保持平衡,我拼命瞪大眼睛,但終於還是從木凳上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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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吹

安鳳美她們隊的政治夜校我去看過一次,是村裡的舂米房,比我們的糞屋小一半,中間是一大塊凹石,木架架著一塊凸石,腳一踩,凸石就打進凹石裡,一下接一下地踩,米就舂成了米粉。我覺得這件事情比較有趣,因為凹石和凸石都特別光滑,摸起來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感,特別是在夏天,又涼又滑又硬。

跟糞屋相比,舂米房做成政治夜校有著另一種有趣,很矮的屋子,在遠處猛一看,你判斷不出這到底是豬欄、廁所還是柴屋,這些屋子的高度都差不多,只門口有所不同,豬欄門用幾根木柱擋著,廁所門一般是竹篾編的竹蓆,僅半截,柴屋則完全不關門。猛一看,一個豬欄貼上了紅色的對聯,或者一間廁所,或者一間柴屋,總而言之,一間又矮又小的房子貼上了對聯,此事有點離奇。

水尾村舂房的對聯是這樣的,一邊是:抓革命要鬥私,另一邊是:促生產齊批修。一進門正對著的牆上還貼著毛主席像,側面也貼著四份秋收決心書。革命時代的政治夜校是這樣的,不管是糞屋還是舂房,只要貼上了毛主席像和對聯,就成了政治夜校。

多少年過去,只要見到或聽到夜校這兩個字,我就會想起這兩副對聯。我們水衝村糞屋的對聯是這樣的:東風吹鶯歌燕舞;戰鼓擂形勢大好。這是我和高紅燕集體創作的成果,那天貼過毛主席像後天就黑了,收工後我們一邊燒火做飯一邊想詞。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們哼著這首歌,並且創造性地把歌詞鑲嵌到對聯裡,這使我們大為得意。趁著亢奮,又連夜從生產隊會計那裡要來了毛筆墨水。我們的毛筆字沒有村裡的人寫得好,村裡的人指的是少數練過字的人,鄉村知識分子,比如會計,比如某個年紀大讀過書的人,還有地富反壞右中的大多數人。但我們一點也不怕獻醜,我寫在紅紙上的毛筆字歪歪扭扭,又細又軟,有的地方像老鼠尾巴,有的則像鯉魚須,整體地看,又像有數只螃蟹伏在水草中,有的字筆畫太多了,寫成了一堆。

這樣的字在糞屋門口招搖了好幾個月,是我們製造的奇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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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時代的卡通(1)

多年以後,只要聽到童聲合唱,我就會想起我們水衝村的政治糞屋,孩子們流著鼻涕,頭髮上沾著草,手是黑的,衣袖上是亮晃晃的一層硬殼,高的高,矮的矮,大聲叫著,唱得全都走了調,誰也聽不出唱的是什麼,我知道孩子們唱的是小山鷹,“小山鷹飛得高,紅小兵志氣高,小星星亮晶晶,紅小兵眼睛亮,林海寬又廣處處是戰場,消滅狐狸和豺狼,我們緊握槍,緊握槍。”

歌是我教的,來自一個電影,美術片,木偶舞臺劇。叫什麼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它是如此頑固地停留在我的身體裡,像一些石子,直到現在,我在離六感三千里的城市一走路,它們就會自動蹦出來,好像我身體裡存在一把鐵篩,一篩一篩的,一首完整的歌就從我嘴裡順了出來,“小山鷹飛得高,紅小兵志氣高”,這些三十年前的陳年石子,是什麼樣的手舉起了它們?

革命時代的卡通就是這樣,全縣統一,村村都要辦幼兒班,鄭放歌在她的生產隊當上了幼師,她想出了辦法,或者是她爸爸替她想出了辦法,她回南流鎮的文具店買了一大把鉛筆,聽話的小孩,早到的小孩可以得到一支鉛筆,來晚的、不聽話的,就要站到一邊去,鄭放歌的聲音是很和緩的,她不兇,她認為兇最是無能,她微笑著對遲來的小孩說,你先在這邊站一會兒。

而我在水衝村的政治糞屋裡高聲唱著小山鷹,孩子們胡亂把鼻涕蹭在牆上,牆上貼著我們知青四人的決心書,我和趙戰略各兩頁,羅東一頁,高紅燕三頁,在黑乎乎的糞屋裡,同樣黑乎乎的孩子們和糞屋渾然一體,似乎孩子們就是糞屋裡自己生出來的。糞屋裡沒有光,毛主席像在牆上的黑暗中,幾乎看不見。屋頂的亮瓦漏下光來落在地面上,地上有一個坑,有個小孩在坑裡及時尿了一泡尿,另外的小孩找來棍子,熱尿和泥混在一起,眾孩子熱火朝天,且熱氣騰騰,他們不再願意唱歌。

亮瓦的光線照耀在他們的頭髮上,如同黑暗的糞屋裡長出淡黃的禾苗,而牆上,我們貼上去的決心書,白色的紙頁,異質、不祥、莫名抽動,如果沒有孩子們,我會感到害怕麼?

我跟著孩子們呼嘯旋轉,在糞屋或政治夜校裡,他們很快就唱膩了歌,大的孩子不願意玩尿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