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之下,永不許變賣,知道嗎?”
“好的,爸爸。”我柔聲說。
“除了珠子之外,還有一張照片……當我……之後,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讓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嗎?”
我不語,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然後,他閉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我站起身,想給他蓋上夾被,可是,我才拉開被,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我一愣,這兩句話太熟了,在哪兒看見過?立即,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問:
“爸,你在說些什麼?誰的照片?”
“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張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許許多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她父親的馬童!她也常騎馬,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扶她上馬下馬……她和我同年齡,十分嬌嫩。日子久了,我們都逐漸長大,她偷偷的教我念書,我偷偷的親吻她……她的父親發現了,把我鞭打一頓,趕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來娶她……十五年之後,我帶著軍隊回去,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著爸爸,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說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送我的,照片是後來託人帶給我的。我以為她會等我,但她沒有等我,我帶著軍隊回去,把她搜了出來,她含淚說,她敵不過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殺盡了她的全家,這是我濫殺的開始。以後,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我闖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勢力縱橫數千裡,可是,槍林彈雨裡也好,舞臺歌榭中也好,我還是忘不了她,有了權勢之後,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郵票一樣:眉毛、眼睛、鼻子、臉龐,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進來。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我聽呆了!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能夠得寵那麼多年!雪姨呢!對了,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哎,爸爸!濫於用情的爸爸!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可是,誰知道,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複雜,我能瞭解幾分?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評定好壞曲直!望著爸爸乾枯的臉,疲倦的神態,蒼白的鬚髮。如果他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蕩氣迴腸的故事!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說話。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過愛情!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抓住它!依萍!記住我的話,時機一縱即逝,不要事後懊悔!”
“爸爸!”我喊,眼淚衝進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時機一縱即逝,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淚,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於是,他又張開眼睛來看看我,低低說了一句:
“她姓鄧,名字叫萍萍,心萍長得很像她!”
說完了這一句,他逐漸的睡著了。我站起身來,輕輕的拉開夾被蓋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邊,托住下巴望著他。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姐妹取名字都是什麼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視著他,一直凝視著,帶著從來沒有過的孺慕之情,靜靜的望著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我幾乎從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記書桓。雖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損不堪,媽媽疑問而淒涼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憶令我日夜惶然無據。多少的深夜,我把頭埋在枕頭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書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門遠眺,瘋狂的期盼奇蹟出現,但,我總算撐持了下去。有時,爸爸會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說:
“書桓怎麼不來看我?”
“哦,他……他……”倉促間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說:“他有事到南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