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爹爹娶五姨娘那次,戴府喜氣宣天,他來者不拒,豪爽地一次又一次仰頭乾了杯中酒。洞房之夜,本該醉倒在溫柔鄉的他卻帶著滿身酒氣到了女兒房中。
她扶著腳步踉蹌的爹爹在窗邊坐下,給他沏上一壺醒酒的花茶。
他一言不發,徑自推開窗竹林就出現在了眼前。廊前的燈照得近處的竹子影影幢幢,影子後面即是一片黑暗。那樣的黑暗讓他很安心,彷彿穩穩地守住了很多東西。
他說,很多之前刻意忘記的事在那天那刻都慢慢浮了上來。
戴染問他為何要忘。
他含糊地說,越是記得就越是寂寞,心就越發空得慌。等不到、守不住最是難熬。
說著說著,他就醉倒在了窗邊。大喜之夜,他就坐在那裡爬在桌上,口中反反覆覆地地念著: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戴染不知是為女人悲還是為男人傷。府中的女人們就算活一百歲又如何?若此生都沒有機會得到枕邊男人的心,生活就只餘下寂寂無聊。每日演繹的爭來鬥去,只不過是一段段娛己又娛人的橋段罷了。
第一章
街口,幾個孩子正繞著百年老樹你追我趕,抽旱菸的老人、擺弄著鉤針的婦人、還有些拉著黃包車等活兒的車伕都齊聚在樹下,東家長西家短地閒聊著。
瑞城偏安一隅,並沒有什麼特產,汲汲營營也不過是個二三線小市。在這個舶來品最為吃香的年代,這裡也不可避免倒土不洋地轉換著面貌。可比起省城、上海等大城市那可差得遠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大多都是短髮長衫,偶有大戶人家的年輕男女,身著西服、洋裝夾雜其中,就顯得更加摩登獨特了。
瑞城裡,戴孟兩家便是這方圓百里響噹噹的大戶人家。戴家世代為官,孟家世代經商,算得上是叫人望而生畏的豪門望族了。近日來,戴家主人升官在前,坐穩了市徵收局局長的肥缺,而後又與孟家聯姻,套牢了家財萬貫的孟家下一任家主孟懷德。兩家世交,多有聯姻,但哪次都沒有這次親事來的撥動人神經。
升官的賀禮還沒收完,絡繹不絕的喜禮又來了,戴府那高高的門檻短短月餘就被踩壞了三回。府內人聲鼎沸,唱誦聲不絕於耳,多幾日,戴染便覺得乏味的很,也虛偽的難受,不過都是受利益驅使,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場面罷了。孟家也趕著趟兒送來了一張請帖,紅色鑲金的帖子還沾著古龍水的味道,戴染翻開一看,紙頭“染妹”兩個字率先躍入眼簾,不用看落款便已知道是何人送的了。
五年前,孟老爺送孟懷德和孟懷禮去西方留學。
五年後,兩人終於歸國了。與他們再見,便是在孟家的慶祝酒會上……
這日,戴徵穿著一身中山裝,新蓄起的八字鬍讓他看起來很有局長風範,意氣風發。戴染穿著端莊的水紅色旗袍,翡翠耳環和玉鐲彰顯出她溫潤的大家閨秀氣質。昨日才燙好的捲髮被她盤成了一個髻,配上珍珠髮卡,孩子氣被有效地掩了起來,難得地帶上了幾分韻味。
還沒入廳,就已聽見一屋子的喧鬧聲。今天這個酒會可謂前所未有的隆重,長約四米的水晶燈照得整個大廳金碧輝煌,牆邊放置著長長一排用鳶尾草和紫繡球菊裝點過的桌子,桌上滿滿當當的鋪著各種飲料和玲琅滿目的餐點。廳中的座椅統一用紅色的綢子包裡椅背,再精緻地點綴上紫紅色瓜葉菊。二樓樓梯處被單僻出來作為演奏的場地。略一打量,今日居然用的是十八人組成的大型樂隊。
客人已經來了很多,衣香鬢影,熱鬧非凡。戴徵父女倆站在門口,裡面的主人還沒有看見他們,她就已看見了人群中那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站在不遠處的懷德,比記憶裡更加挺拔帥氣。黑色頭髮往後捋著,露出了輪廓分明的臉龐,一雙狹長鳳目仿似寒冰墨珠,兩道濃眉也沾了霜一般泛著清冷的微光,經過歐風洗禮的健康膚色在燈光的微醺下漾起點點微光,剪裁得體的西裝包裹著他修長的四肢。龍表鳳姿,除卻他恐怕再無人能擔起這個名頭。
他正和宣市長說著話,淡淡笑著,不時點點頭。一身招牌紅妝的宣茹挽著她父親的手臂,落落大方,只是她眼裡的灼熱光芒還是洩露了心思。不遠處,站著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個個捧著紅撲撲的俏臉注視著那邊。
戴染失笑,雖然時光荏苒,但他仍然未變。他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那光暈很美很令人嚮往,可任你伸長了手臂卻也夠不著一絲一縷,只能在遠處凝望,偷偷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