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如此疼痛地,要我去尋找真相。那些無人可知的真相,而知道的人,都不得好死。 元康五年冬。洛陽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連綿大雪。我殺死我的父親杜連山並且埋葬了他。弔喪的人絡繹不絕。他們用憐憫的神情看著少孤的杜家少爺,而他神色茫然,眼中血絲遍佈,莫名地注視著遙遠的東方。他們在靈堂中叩拜,不安地低聲議論著史官杜連山的離奇暴斃,議論著星象不為人知的變化。吉星一白下落,一顆怪異的新星向著上中天緩慢地爬升,散發出鬼魅的氣息,我抬頭,依稀見到它灑下的巨大陰影。 來年的春天在喧囂與忙碌中度過。我命人翻修了晴雪園,更名為映遠園。園中的醉紅湖被填平,湖心亭則被倉促地拆掉了。新種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春風中開放,老僕杜忠默默地跟隨著我,看我近乎慌張地掩蓋著杜府屬於過去的痕跡,遣散家丁,買來新的奴婢。他的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的父親杜連山做過和我同樣的事情。在我回到洛陽之前他換掉了所有的家僕。而這件事情的原因由杜忠在臨死之前艱難地告訴了我,是關於我的哥哥。他說,你有一個孿生哥哥,他叫做杜善。 少年遲疑地去拉老人顫抖的手,然後,見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他的哥哥,他們血脈相連著降生。在第一聲啼哭中就已經決定了命運。廣陵杜家代代只能單傳,於是,他被送到管城。迢迢千里,再也不能相見。他見到被自己殺死的杜連山,他面無表情地把自己交給杜忠,帶他去管城。找陳寒碧。再也不要讓他回來。而他沒有見到自己的母親。羅幃重重密遮著萬里燈火。因此,他再也見不到她,也見不到他,即使他已經回來了。   。 想看書來
管城(4)
但他們已消失。老人已死,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回來,而他和她,又去了哪裡。 我常常想到我的哥哥杜善。想象他就在我的身邊。我走遍杜府,想要尋找他留下蛛絲馬跡,但是,卻一無所獲。我瞭解這樣的結果,瞭解我的父親杜連山,如同瞭解我自己。我們都是如此殘忍決絕,如此迫不及待地尋找著那些晦密的真相,最終不得好死。 元康六年的春天結束的時候,映遠園中芳花正亂,濃郁到讓人厭惡的芬芳久久不散。那陰鬱早慧的少年見到他早已經死去的父親。他看著他,並且叫他的名字。他說,杜徹,我不怪你殺了我,可是你怎能這樣匆忙地就把我葬下去。少年單薄的身體堅毅而顫慄地看著他。他說,把我的舌頭割下來,放入祠堂中的木盒內。快去,你若不這樣做,便是我杜家的叛徒。要受百世的詛咒。他走過來,猛然掐住他的喉嚨,表情猙獰。他說,快去,把我舌頭割下來。他畢竟其實還是一個孩子,於是,看著被自己殺死的父親,他渾身顫抖,號啕大哭,他說,好的好的,我去,我去。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再次見到杜連山的情形。他躺在棺木中,所有華麗的陪葬品都不見了,只留一身素袍。我從未如此長久地注視他,他那張已經老去,進而腐爛,終於不再銳利的臉。眉目間有單薄的悲傷,卻又存在著洞悉一切的無可奈何的浩淼。夜晚的龍吟山蒼木高聳入天,只有隱約的星光費力的透過。不知方向。我藉口為父親守靈,來到山中小住,爾後,獨自挖開了他堅硬的墳墓。隱約聽到葬禮舉行時老僕杜忠那遙遠而意義不明的微笑。他說,少爺,你為什麼要把老爺埋得那麼深呢。我一邊笑著一邊挖著杜連山深不見底的墳墓,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冬天過去,春天也將完結。杜連山的屍體已隱隱有腐化的痕跡。我看著他,胡亂抹去臉上的汗水,然後撬開了他僵硬的嘴,他的顎骨發出不堪一擊的脆弱聲響,而他那完好得不可思議的舌頭,發出暗黑的毒藥的氣息。掩映著山中的夜色。訴說那些無人可知的隱秘。 後來,我在祠堂的盒子中見到更多這樣的舌頭,我明白,這都是我的祖先。或許還有我那從未謀面的哥哥杜善。我說我未曾見過他,但是,不可得知的,或許我早就見過了他。從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面容開始我就見到了他隱秘的臉孔,而他從未離開。我感到體內的血液無比的沉重而寒冷。從我帶著杜連山的舌頭從龍吟山回到杜府的時候我就這樣感到。我的血液,它們突然地發生了我不知道的改變。讓我茫然無措。而杜忠,他在杜府大門前見到我,他小心地看著我,然後說,少爺,你怎麼哭了。 我一揩自己的眼睛,對他說,你看錯了,這只不過是汗水。 司馬寒在元康六年的寒食節出生,因而得名。我初次見他時他還是個真正的孩子。那是在他的滿月酒宴席上。我遙遠而匆忙地瞥見他的影子,在宮女的懷中倔強地不肯睜開眼睛。似乎是為自己受到的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