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黃河肚子一人抱著一大壺酒,一邊哭一邊喝。
若干年後,他在滇西戰場上的一切,似乎都已漸漸地成了過眼雲煙。
只有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潘黃河的腦海裡滿是戰友們的笑臉,滿是艾倫、丁秀、王冬梅熟悉而又模糊不清的臉。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一封信。
一封來自美國的信。
他顫抖著開啟信,滿滿的三頁紙,從信紙裡滑出一張照片,一個美麗的捲髮女人,抱著一個孩子,在陽光下的草坪裡笑得十分燦爛。
潘黃河揣上了那封信,他不認得字,雖然字是漢字,但他沒有去找人給他讀那封信。那張照片,他也悄悄地揣了起來。
——就像沒有收到過這封信一樣。
那個曾經大膽、率真、熱烈的美國姑娘,那個曾經深深相愛過的美國姑娘,她現在也一定還好吧?
——忘了我吧,就當我戰死在滇西了。他說。
日子就這樣一頁一頁地隨風翻過。
村裡人都說他啞巴了,沒想到好好地一個人,打了兩年鬼子,竟然變啞巴了。有人說,他是在戰場上被鬼子打成啞巴的,一發炮彈掉在他耳邊,他就成啞巴了。
只有潘老爹知道,他的兒子不是啞巴。
他的兒子第一天回到村裡,進門的時候,說話清晰著呢。
此後,潘黃河的老爹病逝了,弟弟成家了,潘黃河獨自一人離開了村莊。
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裡。
也沒有人問。
因為他們知道,一個啞巴是不會說話的。
只有潘黃河自己知道,他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二十年後的一個黃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拄著一根破舊的竹竿,拿著一個破碗,揹著一個破舊的包袱,站在尖利的晚風中,來到國殤墓園面前。他沿著墓園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仍然沒有離去。夜涼入水,他跪倒在墓園裡,用乾枯的手指一一摩挲著那些殘存的墓碑,眼淚在顴骨高聳的臉上恣意流淌。
據騰衝的百姓說,此後便經常可以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佝僂著背,揹著一個破舊的包袱,逢人便說:“你聽,你聽——”
有人問他聽什麼,他便閉上眼睛,老掉牙的嘴裡“嘶嘶”有聲,側著耳朵,乾枯的手指跟著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晃動,那神情就像在指揮著一場大型交響樂。
他說:“你聽,你聽——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衝啊——殺啊——呀呀——嘿……”
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話,都說這老人怕是瘋了吧。
有時候,騰衝的百姓會看到這個瘋子老頭一個人坐在石頭上,手裡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呆呆地出神。
有人看過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捲髮、藍眼睛的漂亮外國女人,那女人懷裡還抱著一個小男孩。有看過那張照片的人說,那個孩子竟然跟潘黃河很像,尤其是那個額頭、鼻樑,都像是從一個模板裡倒出來的一般。
老人坐在一個下等兵的墓前,望著高黎貢山上的夕陽一點點地銜著青山沉下去,太陽的餘暉灑在他古銅色的臉上,安靜而祥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