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氣象的金水橋、氣勢恢宏的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嘉靖望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墜夢中。
他突然想到當年自己十五歲,第一次進宮時,也感覺像做夢一樣,一個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來當皇帝,世上恐怕再沒有更夢幻的際遇了吧?四十五年來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現在眼前,一切都在這場夢中……這夢充滿了得意失落、悲歡離合、有權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雜陳,難以言喻,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但終歸是一場幸福的黃粱夢,他苦求長生,不就是為了美夢永久嗎?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今天,終於到了夢醒時分……
才發現人生不過大夢一場,不管你是天子,還是草民,不管這一生成功或者失敗,終究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最後還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
自己辛苦齋醮,渴求天道,這一刻才終於明白,原來這就是天道。天道恆在,往復迴圈,不曾更改——
原先以為,自己身為天子,得天獨愛,便比世間生靈、天下萬民更加高貴,但現在才知道,高貴個屁!不還是像那祭祀用的‘芻狗’,用時顯貴,用後廢棄,天地萬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罷,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過是又一場夢而已,願下一場夢中,自己能為天下人做些好事,補償一下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
大夢一場終須醒,無根無極本歸塵。
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嘉靖皇帝終於回到了闊別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宮大內;是夜亥時,景陽鐘響,帝崩於乾清宮中,享年六十週歲……
第七六六章 宮車晏駕(中)
深夜,大內,乾清宮。
這間二十四年沒有住人的皇帝寢宮,如今遍佈致哀的靈幡,已經變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宮。
大殿內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讓跪在靈柩邊上的裕王朱載垕,感到一陣陣的頭皮發涼。
朱載垕已經除下了吉服,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但看著身邊人一張張悲痛欲絕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該痛哭流涕了,但始終無法調動起情緒來。但這時候得哭啊,他伸手擰自己大腿一把,鑽心的疼痛過後,卻一陣陣的想笑……
目光落在靈柩之中,大行皇帝已經移簀,從朱載垕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遺容。只見嘉靖皇帝彷彿睡著了一般,臉頰上還略帶一點潮紅……那是多年服用丹藥的結果。
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朱載垕默默回想著,與他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對了,是三年前年冊封朱翊鈞為王世子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次,然後就是今天下午了。比起三年前見他,嘉靖只顯得瘦削些,顴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皺紋隱在修長潔白的鬍鬚裡,一點也看不出來。
但朱載垕也不確定,因為他和這個‘父皇’,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見面父皇高高在上,他也不敢抬頭,幾乎等於沒見。
現在父皇終於死了,可以隨便讓他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了。朱載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他的父皇,看著那張刻薄寡恩、陰沉難測的面孔,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戰戰兢兢、畏畏縮縮、暗無天日、無休無止的悲慘人生來……
只因為一句‘二龍不相見’的讖語,便被父皇視為眼中之釘!不僅平時不準覲見,就連過年入宮問安,嘉靖都只准在珠簾外磕頭,絕不相見。哪怕是在皇帝駕崩前的幾個月裡,都不許他入宮問安侍疾。回想此生以來,竟從未享受過一天父愛,甚至未得其父一個笑臉、一聲溫言,以至他一提起‘父皇’兩個字,便從內心感到陌生、恐懼和憎恨,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處。
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皇帝老子不僅不給他父愛,還百般摧殘他本應享受的母愛——自從把他趕出皇宮後,便不許他入宮探視,哪怕在母妃重病彌留之際,也不許他見最後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後,還不準百官按照應有的禮制,為其安排葬禮……作為現存皇長子的母親,也極可能是未來皇帝的母親,她本應像成化朝的紀淑妃一樣,享受到美諡和厚葬,作為日後追尊她為皇太后的基礎。嘉靖卻悍然推翻了禮部擬定的儀注,不準朱載垕以親子之誼居喪,百官亦不準服喪服,亦不追封為貴妃,總之是力加貶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