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秋季開學後,收繳學費和書本費成了一件難事。在規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女生,成績非常好的班幹,沒有交費。我把她叫到辦公室,她哭了,什麼也不說。我瞭解她姐妹特別多,母親身體不太好,但學校沒有減免的意思,只能催她了。隔了兩天,下午第一節課,鈴聲響起時,她提了一籃子雞蛋,放在講壇上,說:“先生,我先交一籃子雞蛋。”這個村上的學生和老師對教書的不稱“老師”,而是喊“先生”。我不知所措,讓她回到座位,小心翼翼地把籃子放到地上。下課後,我把這籃子雞蛋送到廚房,我們幾位老師買下了。
在冬天還沒有到來時,我基本上每天返回家中住宿,第二天清早再趕去學校,所謂早出晚歸。這年的秋天和冬天,我吃了太多的野兔,並且開始有點習慣吃羊肉。我們那兒養羊的人家特別少,我很不習慣羊身上的味道。收棉花的季節,田野和天空一樣空曠,打獵的蹲在乾涸的水溝裡張望,等待野兔野雞出沒。通常是在傍晚放學時,那個打獵的中年人提著野兔來到學校教師辦公室。這種情況下,我便留下吃晚飯。這是我最早適應的AA制,留下吃飯的老師平攤這隻野兔的錢,賬記在那兒,發工資時扣除。有些老師從不留下吃這頓有紅燒野兔的飯。起初我也有點猶豫,但同一個辦公室的幾位語文老師說,你怎麼能回去吃飯?我便留下,後來就成為吃野兔的當然人選。當時代課,一個月的收入是八元,如果是民辦老師則在十二元左右,而公辦老師是二十九元半。一校三制,即使民辦教師的工作量超過公辦老師,待遇也是如此。可在當時,八元,十二元的月收入在鄉村算是比較高的了。這可能就是打獵的人總是把野兔送到學校辦公室的原因。鄉下還有一個說法,做老師的嘴饞,不是幹部,沒有人請,又成天講話,嘴巴里沒有滋味。有了幾次旁觀別人殺野兔的經驗,我也學會了殺野兔。先用小刀削開野兔嘴巴的皮,再用一根釘子把野兔的嘴巴釘在樹上或者牆上,然後兩隻手的拇指食指分別捏住野兔嘴巴的皮往下拉,開始緩慢,等過了野兔脖子這個位置,一使勁,一塊完整的野兔皮就脫落下來。這個時候,除了老師,學校已經沒有學生。冬天的殘陽並不如血,深褐色的野兔掛在樹上,鮮血順著軀體往下滴答。我有了一次親自動手的經驗,再也不敢做第二次。在深冬到來,當我看到打獵的人又提著一隻野兔跑到辦公室時,我藉故回家了。我走出村口時,回頭望望我背後的村莊。在這所學校代課結束後,還有其他代課機會,但我放棄了。在父母的堅持下,我準備集中精力複習迎考。為了生活,父母親廉價賣掉了幾根準備造房子用的屋樑,買主就是我代課的吳堡村上的一戶人家。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返回與逃離(6)
我要告別這個村子,這所學校。這個學校的樹上,曾經掛著一隻野兔,我剝下了它的皮。還有一籃子雞蛋,不是在講壇上,而是壓在我的胸口。
在那些苦悶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秋冬之間在棉花地裡亂竄的野兔。我自己在地裡拾棉花時,也曾經驚動過野兔。我覺得自己就像慌張的野兔,不知往哪裡逃生。
我的心思在亂竄,儘管還在村中,但我的心思已經遙遠。當今天在說著許多思念故鄉的話題時,我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在留戀故鄉,而是在重新尋找我所希望的東西。這個“東西”因我的情緒而變化。思念是真實的,但也只是在思念之中。誇大了這樣的思念,其實是虛偽的。我已經無法說清楚那個村莊是什麼。在重新返回我生活的歷史時,我只清楚地知道,我想離開它。
我向往南方。南方,實在是一個對我有誘惑的地方,因為我經驗當中的幸福生活常常是與模糊的南方連在一起的。長江以南的南方太遙遠和遼闊了,我的心思在江南一帶。
所謂江南,我的見識抵達之處,只有浙江的杭州和江蘇的南京、蘇州、無錫、常州。即便是這樣幾座城市,我多少年積累的印象也十分膚淺。對蘇州的瞭解,除了園林絲綢這些常識外,就是“北兵營”,村上的不少人當兵都是在那個兵營生活、戰鬥的。後來我上了大學,特地從閶門走到那個叫“北兵營”的地方。這個兵營在蘇州的城北,不遠的西北處就是郊外,姑蘇城外寒山寺。我的一個表伯父在大軍過江的時候隨部隊到了蘇州,這是我在蘇州唯一的親戚,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只是聽他的母親,我的大姑奶奶說起。等我後來到了蘇州去見這位伯伯時,才知道他在蘇州的吳縣,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才能到他工作的單位,一家軋花廠。我是坐了公共汽車去的,這個廠當時效益還不錯。我見到了伯父,他也很快識別出我,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