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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椅,慕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溼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著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慕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裡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慕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裡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裡,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裡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彿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並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還是在醫院裡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彿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蓆一卷,挾著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蓆卷裡掙扎著,叫喊起來:“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經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裡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著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斷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候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裡了。遠遠地看見那弄堂裡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槓夫抬著一個小棺材,後面跟著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著,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著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裡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裡吮舐著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裡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裡,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箇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孩子怎麼樣了?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裡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去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裡。客堂間前面一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裡暗沉沉的,靠裡放著一張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道:“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裡。”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著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

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面板上並不出現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幹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

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