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置身於晦暗,透光的山窗太小太小;右廂房的張聞天,設榻於黴地,滲水的泥牆太潮太潮。但兩人的心情,卻是比古寺更加晦暗;而蘇區的命運,亦是比廂屋更加黴氣。總書記王明,死搬教條主義,斥毛澤東為遊擊習氣;洋專家李德,更是紙上談兵,命主力軍打陣地戰爭。兩人一唱一和,一意孤行;紅軍左衝右突,陷入困境。想當年與敵周旋,敵進我退,敵疲我擾,是何等的縱橫自如;看今日據壘決戰,敵攻我守,敵進我拼,是難堪的被動挨打。一片片蘇區的土地淪陷,一個個紅軍的生命消失。毛澤東曾大膽提出,放棄贛南,進軍湘西,深入敵後儲存實力,可惜無人呼應。張聞天亦疲於奔命,籌集糧草,擴招新兵,輸送前線卻82杯水車薪,令他心力交瘁。仗再這樣打下去,黨的事業必然葬送,蘇區必將重陷浩劫。兩人促膝交談,不知夜色已深。
夜色已深,林間的沙沙蟲聲換成了晶晶珠露;天將破曉,遠村的喔喔雞鳴啼破了沉沉煙霧。為打起精神,老朋友抽起了紙菸;為止住咳嗽,警衛員送來了熱茶。病至重,心至沉;情如鐵,血如沸。尚在領導核心的張聞天,理解早已賦閒的毛澤東。目光對接,心靈溝通。一個胸藏甲兵,談笑間狂虜灰飛煙滅;一個學富五車,沉思間靜夜鳶驚魚躍。而此時的雲石山外,依舊是槍聲如織彈雨橫飛;蘇區的寸寸山河,到處是馬蹄聲碎喇叭聲咽……但是,一對戰士的秉燭夜談,將撫平蘇區的累累傷痕。兩個偉人的83並肩戰鬥,將結束紅軍的沉沉噩夢。
偉人去矣,一山蔥綠無言;我今來遊,滿天梅雨飄忽。大哉乾坤,幽哉古寺,成敗得失於民心,歷史決定於細節。白雲無定,青山可證:雲石山中一席談,可敵洶洶百萬兵。
普陀山極樂亭記
一九九六年初夏,我第二次禮佛普陀山,從梵音古洞之側,登山而上極樂亭。亭為新築,枕山面海,形勢極佳。亭柱刻有一聯:
貪得宇宙隘,知足天地寬。站在庭中,看山色擁翠,滄海橫波,極樂二字,不禁浮上心頭:
極樂,極度之快樂也。然人世間,究竟有哪些極度快樂的事情?
平步青雲,一年中連升三級;扳倒對手,霧散處鵬程萬里,是官場之極樂;所產商品之暢銷,好比家中開銀行;所購股票之暴漲,如同天上掉餡餅,是商人之極樂。天上人間,傍紙醉金迷之客;花前月下,得沉魚落雁之人,是情人之極樂。戴頂博士帽,十年寒窗終於熬過;獲得諾貝爾獎,一夜之間名滿全球,是學者之極樂。然孔繁森之極樂,是於暴風雪中救出落難之人;是以一88身之寒,換取春色無邊。諾貝爾之極樂,是散盡家財,獎掖科技與文學;洗清銅臭,一身清白去見上帝。秋瑾之極樂,是貂裘換酒,紅顏更添俠氣;以身許國,巾幗不讓鬚眉。愛因斯坦之極樂,是超越世俗的譭譽,而對真理的探求;是拒絕物慾的誘惑,而對道德的渴望。
大千世界,各階層利益不同,極樂便不同。芸芸眾生,各種人境界不同,極樂亦不同。毛澤東之極樂,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李太白之極樂,是“將進酒,杯莫停,會須一飲三百杯”;老子之極樂,是坐在牛背上悠悠晃晃,任蹄子下踏出一片紫氣;孔子之極樂,是諸侯息戰,化干戈為玉帛;夢見周公,毀瓦釜而奏響黃鐘。
極樂一詞,古典而浪漫。有時,它熱鬧如帝子筵前的簫鼓;有時,又冷清如宣德爐中的灰燼。槳聲燈影的秦淮河,數百年的極樂,都寫在調笑的朱唇與*的*上;鋪金瀉銀的華爾街,二十一世紀的極樂,都寫在敲響的鐘棰和敲碎的哀哭中。
紅顏易老,韶光不再,人生百年,究竟有多少個極樂的日子?
春秋更迭,世事紛紜,極樂二字,究竟含多少重實在的意義?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志士樂在天下,鄙夫樂於一身。凡人樂在今世,佛家樂在西天。
佛家既然樂在西天,便以人世為苦厄。蓬頭垢面是苦,天生麗質是苦。富甲天下是苦,名滿人間是苦。妻離子散是苦,兒女成群是苦。盧安達難民營是苦,愛麗捨宮的戴安娜是苦,經濟封89鎖的伊拉克是苦,富翁如蟻的美利堅何嘗又不是苦?痛苦是苦,極樂也是苦。樂極而生悲,這樣的例子,在五千年文明史中,有誰不能信手拈來。
兩千四百多年前的釋迦牟尼,看到人間種種悲苦,終於悟道成佛,人為為偽,人弗為佛。偽者生苦,佛者得樂。但這樂,在芸芸眾生看來,是天際飛鴻,杳不可及。我既生在今世,當以今世為樂。西天只是夢幻,而人類早已不是做夢的少年。人類的理性已達成這樣的共識:讓生活更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