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拉想起來了。她沿途不斷地問他為什麼要坐在不舒服的駕駛座上,而非柔軟的坐墊上。現在終於知道原因:顯然父親擔憂她的好奇心。“那時候你已經知道母親過世了嗎?”
“我很絕望,不忍心相遇第一天就告訴你噩耗。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希望在帶你回新家的途中能找到辦法。”卡羅嚥了咽口水,想喝口茶,卻發現杯子空了。法蘭斯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我沒讓他好過。”他解釋,看著年輕席拉的臉。“他永遠無法入土為安,靈魂終將不得安息。”隨後他用拉丁文說,“他現在就躺在我們的架上,永世不得翻身。”他指著刀。“我無法理解血為何始終沾在上面,我從內到外擦洗過好幾遍,但只要抽出刀來,上面又全是血。”這次用塞爾維亞語說明。
“是個詛咒。”法蘭斯立刻說。“有些兵器師會在匕首上施咒。這件武器很有可能如此。”
卡羅聳聳肩。“對我而言,禁衛軍的靈魂要為他的行為贖罪。”他看著席拉。“如果血不會困擾你,就把武器收下吧,女兒。這把刀極鋒利,不費吹灰之力即能切手斷骨。”他咧嘴冷笑,臉上閃過一絲陰沉邪惡。席拉與法蘭斯皆瞭然於心,他親自在禁衛軍身上試過刀。
她拿起武器,把它洗乾淨,然後察看大馬士革鋼鍛造時產生的獨特紋路。
她知道鄂圖曼人的技術與歐洲人全然不同。大馬士革人制造出堅硬又有彈性的鋼,與其他的鋼相比不易斷,高壓下也不會爆裂。鍛工將鋼棍與鋼絲交替相疊,在燒得通紅的炭中長時間一次又一次接合,焊合在一起的接縫形成紋路。
席拉想使用這把武器。一握住刀,奇特的感受即從手中蔓延開來,肌肉隨之溫熱,木頭彷彿有了生命,且有血液流過。
“我收下它了,父親。”她輕輕說,視線未曾從刀身上的深色線條移開。波浪花紋具有魅力,宛如欣賞池裡等距擴散拍岸的漣漪,令人不捨移開視線。“我很樂意收下。”席拉收刀入鞘,系在腰上。
【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二十二點零九分】
我不停地寫故事,在紙上奮筆疾書,快到別人以為筆在逃離它寫下的文字。
敘述席拉與她成長過程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故事寫得越久,越是發現自己陷入有多深。一開始我還嘗試保持距離,但現在完全無效。
在這當中,記憶逐漸清晰,甚至能聞到、嚐到久遠以前的東西,就連咖啡香氣也轉成鄂圖曼風味來混淆我。我的感官世界經歷起起伏伏,好事壞事跨越數百年來抓我。
我怎麼有辦法跟別人談論那些事呢?就算是在告解室向神父坦白,他也可能會覺得我瘋了,或者認為我把他當小丑耍。
隨著故事進行,回顧過往必然面臨一個問題:如果當初我沒做這個或那個,一切是否不同?也許正好相反。我盯著牆壁好幾分鐘,陷入沉思:那麼,還有多少人能夠活著?有多少人不會誕生?我又給自己省去了什麼遺憾?
當然,沒有時光機,一切苦思只是多餘。我無法改變任何事,遏制虐殺已成為我一輩子的工作。
雖然書寫耗神費力,讓人忙碌不堪,但我卻很開心能開始寫作。這種強迫症似的工作方式只在我去看烏爾曼女士與卡可夫一家有沒有新鮮事時,才會中斷一下。幸好沒有什麼新鮮事。
有時候連在垂危病人的床邊,我也不斷地寫著,但會覺得自己很卑劣,因為怠慢了迫切需要我援助的人。這時,我會集中精神在他們的身體上和旋律上。如果那首歌能為我而唱,我會有多開心!
只要PDA清單上的名字沒有完全刪除,我想都別想。不過,我逐漸接近目標。
長生不死——“生”與“死”兩個相牴觸的字組成的片語,是百年來困擾我的矛盾衝突。
由於曾經死後復生,所以或許是我幻想自己並非真正活著?事實上,許多聖者都曾死後復生,包括耶穌在內。卻沒人想到把他歸類為吸血鬼。不過,我倒是很肯定不會把自己當成聖人。
醫學上而言,我的狀態無可挑剔:心臟跟一般人一樣跳動,體溫略低於三十七度,脈搏與血壓相當完美。如果醫生說我能長命百歲,我鐵定當場啞然失笑。
我很享受格鬥場的獸籠打鬥,從中得到的疼痛與腎上腺素分泌,讓我覺得自己確實活著,卻又渴望生命能終結。我活得太久,很羨慕那些臨終時有我陪伴的人。
我與這兩難矛盾已靜靜糾纏多年,不過多虧了馬瑞克與書寫,現在我能更坦然地忍受這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