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非業之後,再回來看看罷。”
陸通心道:“寧婆婆同鄭曄似乎頗為熟識。”望了望遠處鄭曄,又望望寧慕鵲,胸中一個疑問呼之欲出:“鄭曄到底是不是我爹爹?”然而這句問話卻被甚麼東西堵在喉間,說甚麼也問不出口來,愣了半天,提起手中韁繩,催了一駕。馬車轔轔向前,片刻間便將寧慕鵲的身影連同那小村莊一起遠遠拋在身後,再望不見。
走出數里,便到了官道岔口,欲去找簡淇酈琛,便得由此向西。陸通心道:“小非兒的傷原非世間藥石可救,寧藥神既束手無策,便尋到簡淇,也無甚用處。又何必去尋他們相幫?一來一去,徒費辰光。”往東便走。
行到下午,天色轉陰,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陸通趕著車繼續行路,雨卻愈下愈大,萬珠垂地,四野成澤,天地間便是白茫茫地一片,再看不清眼前光景。陸通只得將馬車驅到路邊,停了下來,自己爬上了後面車輿,坐在非業身邊。
這馬車是寧慕鵲自村莊中尋來,甚是破舊,只過得一刻,頂篷上便有多處漏下水來。陸通見有點點滴滴的水珠不斷落在非業身上,車內逼仄,無處騰挪,便脫了外衫,遮在他頭臉上方。
無想瞧著他不住冷笑,道:“非業已經是個死人,無知無覺,你給他擋雨做甚麼?”
陸通毫不理會,兩眼目不轉睛,只是凝望著非業。見他臉頰上兩三滴晶瑩雨水慢慢流了下來,彷彿淚珠一般,當下伸出手為他輕輕拭去。
無想默然一刻,忽然道:“非業究竟是不是你師父?”陸通聽了這一句問話,心中一動,想起那時非業在太湖邊上要自己拜他為師的神情光景,驀地裡靈光一閃,明白過來:“我那時一口回絕,他便顯得那等失望,原來他原本的意思,卻是想要我同他永遠在一起,便如……便如從前他和他師父一般。”甜蜜和悽楚,一時都湧上心來,將非業緊緊抱在懷中,道:“他自然是我師父。”
無想哼了一聲,道:“非業收的弟子,原是同他一般喪德敗行,不守倫常。”陸通冷冷地道:“你再多說半句,我教你身上多開三個口子。”
無想冷笑道:“你們禽獸般苟且的事都作得,卻不許我說得?掩耳盜鈴,莫過於是。”
一語未了,陸通飛起一腳,將他從車輿裡踢了出去。無想身上穴道被封,在地下滾了兩滾,半身浸在一個泥水塘裡,大雨如注,登時將他淋得溼透。陸通自車內望去,卻見他臉容平和,甚至頗有幾分釋然之色,心道:“這老鬼故意說話激怒我,要我踢他下去。——大約他便是見不得我和小非兒。”回身重新抱起非業,只見他衣領微敞,露出頸間那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這一場雨綿延不絕,從下午一直下到晚上,猶自淅淅瀝瀝個不住。陸通見路上泥濘不堪,又黑不見五指,縱使雨停,也實難再行,唯有等待天亮一途。
他心中愁苦,這一夜便顯得格外漫長。黑暗之中,但聽得雨點滴滴答答打上車篷的聲音,彷彿無休無止一般。車廂中陣陣潮氣和黴腐氣息撲面而來,陸通情不自禁將非業往懷中更擁得深了些,只覺他肌膚冰冷,然而身體柔軟,毫無僵硬的跡象。——一時幾起了個錯覺,似乎自己只消這般再多抱他一刻,再令得他溫暖一些,他便會甦醒過來,開始心跳和呼吸。
然而非業始終一動不動。
落在車篷上的雨聲漸漸稀疏,終至靜默了下來。又過良久,微光朦朧,自各個縫隙間透入車廂,陸通探身撩開車帷,天邊已露出了一抹微白。
他向旁看去,只見無想仰面躺在地下,兩眼緊閉,一動不動,不由得一驚:“這老鬼別是死了?”跳下車來,剛剛走到他身前,無想忽地睜眼向他看來。陸通嚇了一跳,將要探他鼻息的手縮了回來。
無想道:“天亮了麼?”聲音甚是嘶啞。陸通道:“還沒有。”微一猶豫,抓起無想背心,放在車輿的底板上,隨即解開了他身上穴道。
無想扒著地下木板,慢慢坐起身來。半明半昧的晨光中,兩人默默無語地對坐。過了良久,無想道:“你當真要送非業去芒崍山潛龍谷見他師父,不會後悔麼?”
陸通一愣,道:“你說過他師父一定會救他性命,難道……難道不是?”說這話時,不覺聲音都打顫了。
無想道:“師父能救活了他,那是不假。只是非業到了師父身邊,心滿意足,又怎還會要見你?”
陸通心中一鬆,搖頭道:“不會的。”心中默默地道:“他親口跟我說過,他對師父只是敬愛之情,便是找到了師父,也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