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銀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銀票看了一看,縐眉道:“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們吃虧了。”說著,便叫學徒的,“把李大人那箱書拿出來,交他管家帶去。”學徒捧了一個小小的皮箱過來,擺在桌上。那箱卻不是書箱,象是個小文具箱樣子,還有一把鎖鎖著。那送信的人便過來要拿。那人交代道:“這鎖是李大人親手鎖上的,鑰匙在李大人自己身邊,你就這麼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這個當口,我順眼看他桌上那張信,寫的是“送上書價八十兩,祈將購定之書,原箱交來人帶回”云云。我暗想這個小小皮箱,裝得了多大的一部書,卻值得八十兩銀子!忍不住向那人問道:“這箱子裡是一部甚麼書,卻值得那麼大價?”那人笑道:“你佇也要辦一份罷?這是禮部堂官李大人買的。”我道:“到底是甚麼書,你佇告訴了我,許我也買一部。”那人道:“那箱子裡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寶鑑》,一部《肉蒲團》,一部《金瓶梅》。”我聽了,不覺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這些書,你佇是不對的;你佇向來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們談咱們的買賣罷。”我初進來時,本無意買書的,被他這一招呼應酬,倒又難為情起來,只得要了幾種書來。揀定了,也寫了地址,叫他送去取價。我又看見他書架上庋了好些石印書,因問道:“此刻石印書,京裡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賣不出價錢。從前還好,這兩年有一個姓王的,只管從上海販了來,他也不管大眾行市,他販來的便宜,就透便宜的賣了,鬧的我們都看不住本錢了。”我道:“這姓王的可是號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佇認得他麼?”我道:“有點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裡?住在甚麼地方?”那人道:“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問了。
別了出來,到各處再逛逛。心中暗想:這京城裡做買賣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調了。我生平第一次進京,頭一天出來閒逛,他卻是甚麼“許久不來”啊,“兩個月沒來”啊,拉攏得那麼親熱,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進京時,路過楊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騎著驢走過他店門口,他便攔了出來,說甚麼“久沒見你佇出京啊,幾時到衛裡去的,你佇用的還是那匹老牲口”,說了一大套。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據今日這情形看來,北路里做買賣的,都是這副伎倆的了。正這麼想著,走到一處十字街口,正要越走過去,忽然橫邊走出一頭駱駝,我只得站定了,讓他過去。誰知過了一頭,又是一頭,絡繹不絕。並且那拴駱駝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繩,卻又把那一根繩,通到後面來,拴後面的一頭。如此頭頭相連,一連連了二三十頭。那身軀又長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會的工夫,才得過去。
我初到此地,路是不認得的,不知不覺,走到了前門大街。老遠的看見城樓高聳,氣象雄壯,便順腳走近去望望。在城邊繞行一遍,只見甕城凸出,開了三個城門,東西兩個城門是開的,當中一個關著。這一門,是隻有皇帝出來才開的,那一種嚴肅氣象,想來總是很利害的了。我走近那城門洞一看,誰知裡面瓦石垃圾之類,堆的把城門也看不見了。裡面擠了一大群叫化子,也有坐的,也有睡的,也有捧著燒餅在那裡吃的,也有支著幾塊磚當爐子,生著火煮東西的。我便縮住腳回頭走。
走不多路,經過一家燒餅店,店前擺了一個攤,攤上面擺了幾個不知隔了幾天的舊燒餅。忽然來了一群化子,一擁上前,一人一個或兩個,搶了便飛跑而去。店裡一個人大罵出來,卻不追趕,低頭在攤臺底下,又抓了幾個出來擺上。我回眼看時,那新擺出來的燒餅,更是陳舊不堪,暗想這種燒餅,還有甚麼人要買呢。想猶未了,就看見一個人丟了兩個當十大錢在攤上,說道:“四十。”那店主人便在裡面取出兩個雪白新鮮的燒餅來交給他。我這才明白他放在外面的陳舊貨,原是預備叫化子搶的。
順著腳又走到一個衚衕裡,走了一半,忽見一個叫化子,一條腿腫得和腰一般粗大,並且爛的血液淋漓,當路躺著。迎頭來了一輛車子,那衚衕很窄,我連忙閃避在一旁,那化子卻還躺著不動。那車子走到他跟前,車伕卻把馬韁收慢了,在他身邊走過。那車輪離他的爛腿,真是一發之頃,幸喜不曾碰著。那車伕走過了之後,才揚聲大罵,那化子也和他對罵。我看了很以為奇,可惜初到此處,不知他們搗些甚麼鬼。又向前走去,忽然抬頭看見一家山東會館,暗想伯述是山東人,進去打聽或者可以得個訊息,想罷,便踱了進去。
正是:方從里巷觀奇狀,又向天涯訪故人。未知尋得著伯述與否,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