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酒壺,步態輕盈地走進來。
見到罩在案上的紅綢,長公主女兒放慢了腳步。
‘哎呀!午睡前忘收拾畫案了。那麼多地圖……’嬌嬌翁主暗暗懊惱不應有的失誤;抬眼看向御前那一溜兒中高階內官:‘不知……是哪個幫了我的忙?’
接觸到貴女的視線,中級內官龐林鞠個躬。
‘原來是……他!’館陶翁主給出個感激的笑容,點頭致意。
年輕內官見狀,立刻深深地彎腰回禮,舉止恭敬態度謙卑;重新站直身,對兩旁射來的嫉恨目光當沒看見。
素手,
白玉壺,
硃紅漆的羽觴斟滿,
少年貴女笑吟吟地將酒觴捧到皇帝舅舅面前。
淺綠色的酒液經過冰鎮,液麵上浮起絲絲白汽。
劉啟皇帝從侄女手中接過羽觴,緩緩抿上兩口——清涼和舒爽直達五內,前面的焦躁之感頓時減去一半。
臉上乾乾淨淨的,沒擦粉——這不符合宮中規定,不過,既然皇帝都不介意,誰敢多嘴——卻帶著此年齡獨有的紅潤飽滿氣色。一領白底上暈染淺紅紋飾的紗綃曲裾,碧綠碧綠的六幅羅裙,尤襯出嬌嬌翁主的青春韶華。
皇帝眼中透出讚美之意;故意對角落裡的沙漏用力盯兩眼,回頭誇張地發問:“阿嬌,可……足眠?”
館陶翁主阿嬌也瞟瞟計時器方向,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今天午睡的時間比平常的兩倍還多。傳出去,別人不定怎麼編排她憊懶呢!
小池塘的水面,已不見了蓮蓬的綠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靜如斯,彷彿從沒發生過什麼。
天子厭惡地別過臉,打定主意將眼前的景緻換成某些更令人賞心悅目的畫面,比如,他家大姐漂亮可愛的女兒。
揮揮手,屏退左右,皇帝舅舅展開一個新話題:“阿嬌喜‘律法’乎?”
不怪皇帝會問。
對華夏族群的貴女而言,尤其是對一位自幼嬌養於九重深宮的皇家貴女而言,有此愛好絕對稱得上‘詭異’。也是因為這個,當那日天祿閣令稟報天子‘館陶翁主在閣中大查特查漢朝開國以來各時期出臺的律法,都好些天啦’時,大漢皇帝陛下才會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漢帝國貴女眾多,聽說過有喜歡舞文弄墨的,有喜歡舞刀弄劍的,有愛好吹拉彈唱的;甚至聽說過有嗜好喝酒迷戀賭博的……可就是沒聽見說哪家閨秀對枯燥瑣碎的法律條文產生好感!
‘這孩子,怎麼冷不丁的,總愛玩個……與眾不同?’大漢天子頗感興味地打量打量侄女兒,開起了玩笑:“哦?阿嬌思……師從韓非子乎?”
“法家?否,否啦!”阿嬌趕緊否認——大漢朝統治下的華夏大地,法家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皇帝好奇地追問:“阿嬌?”
“阿大……阿大……”嬌嬌翁主有些兒害羞,吞吞吐吐地告訴皇帝舅舅,她查那些律法,其實是為了搞清朝廷關於婚姻的規定。
‘小丫頭想嫁人了??’
聽到這話,皇帝仰頭大笑:“哈哈,哈哈!阿嬌……成人矣!”
“阿大!非也,非也!”
阿嬌臉漲的通通紅,急切切地表明——皇帝舅舅根本搞錯了;她是為了不嫁人,才查的律條。
“不嫁?!”天子大吃一驚,仔細端詳阿嬌,不明白如此另類的念頭是怎麼侄女腦海出現的。
阿嬌當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何等驚世駭俗,於是,就將前些日子與城陽表姐劉妜的那次談話向天子舅舅詳詳細細複述了一遍。
其中,皇帝陛下對梁王弟弟女兒劉姱的表現特別感興趣:“梁王女,嗯,汝長嫂……言如是?”
“然也!”阿嬌點點頭,鼻子酸酸的:“果如從姊妜所言,‘母親在,不敢;阿母不在,大兄家中,無嬌嬌立足之地’矣!”
“阿大,數載前之言……皆成真也。”越想越難過,阿嬌禁不住眼淚兒汪汪。
她記得當年劉姱嫁來之前,皇帝舅舅就提醒過‘嫂嫂’二字對她將意味著什麼;當時她還小,不懂事,對舅舅的話也是半信半疑——如今全部應驗,簡直糟糕透了!
“阿嬌,阿嬌……無憂,無憂;阿大在哦!”
天子從懷裡掏出塊絲帕,親手給侄女兒試試眼淚;實際上,心裡頭樂透了:雖然不曉得劉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才會講出這樣召忌惹恨的話,皇帝陛下卻極樂意讓此錯誤——或失誤——將錯就錯下去;可能的話,最好直至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