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講,趙從平先生本是二四七兵工廠一名下崗工人。為了生計,轉入古董行。大約在上世紀90年代初,太原市開始大規模拆遷建設。許多古董商,趁老舊房屋拆除之際,搜尋到不少寶貝。在北京城區也常見這種情景:拆房挖溝施工中,旁邊蹲了一溜閒人,專為撿老東西而守候。小到古瓷片,大到老木料,都有人收。這一天,太原市中心區域解放路,拆除閻錫山時期老院子,“閒人”們來了,蹲邊兒上抽菸。其中一座民國初年三進大院,坡子街20號,是老牌二四七兵工廠高階管理大亨舊址。閻錫山重視“造產救國”,信奉“武力為公道之後盾”,二四七兵工廠百年曆史,亦由此來。其前身曾為西北修造廠,1949年後被政府接管。
趙從平出身這家工廠,知曉院裡住過老總管或者什麼高官。他來到現場,據他說還有其同廠妹夫等親友,協同蹲守,“下苦功夫”。當時,院底有巨大的地下室,曾經抽水兩天兩夜,眾人耐心等待抽乾積水,卻未見任何寶貝,遂漸次散去。而在拆除房屋時,拆到房頂天花板,發現了油布包裹一個。清晚民初建築,好房子造天花板要用硬質材料分格建成,不是紙質的。待取下包裹,慢慢開啟看時,內有一捆舊信,應是當年房主暫時存放的物品。根據內容推斷,或是大戶人家一位讀書小姐,不願讓大人們知曉此信此情,臨行匆匆,存放在天花板上了。豈料世事滄桑,幾十載春秋逝去,這位小姐再也沒機會將信取回。這些信,靜靜地躺在頂棚上,任由塵埃疊落,等待著後人識見。兵工廠老房子轉由市政拆除,廠裡參與勞作者偶得此信,又知本廠親友趙從平做了古玩生意,便將這些舊物轉給老趙,看看它們究竟能賣幾多錢。老趙對我說,十幾年了, 貴賤沒有賣掉,都快忘記這件事了。不是見著你這個作家,卻也想不起來。這便是這批信的來由了。
古董商販們的存在,是文物保護鏈條中一個重要環節,多可為利,亦可為害,卻不能沒有他們。這一次顯然做了好事。假如僅僅是拆房工人獨家幹活兒,說不定,早將一捆爛信一腳踢飛了。
我說老趙,原先怎麼沒聽你說過?
老趙說,原先是想把信轉給巴金家人,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結果,有人發現一個叫什麼沈雁冰的信,轉給人家後,人家寄來500塊錢,說聲謝謝拉倒,根本不可能掙來大錢。這個思路最不合算。就這樣,放下來了。
我說,那好,原先你沒花什麼本錢,就不該貴賣!
三 這批舊信從何而來(2)
他說,好,喝酒,改天我一高興,就白送老弟啦!
氣死我也。這傢伙,是我見過的晉京兩地古玩商當中最難打交道的一位。貴巴巴地買了他的大立鏡,也沒配上底座,拉回來無用,在雪野店裡放了一段時間,乾脆送給我長治發小了;買了他一隻大號水仙盆,放在家裡沒地兒擱,塞床下,遲早也是送人。
要想事有轉機,尚須人心律動。
這位油鹽不進的趙從平先生,年輕時卻是一名崇尚暴力又無比激進的革命戰士。我發現,只要你一提當年“*”,說運動風起雲湧,豪雄叱吒三晉,他便正經起來,乃至高傲摯誠變作另外一個人。恰恰是因為討論山西“*”史實,在血與火之間,我們找到了共同話題。3年來我寫《犧牲者》,對山西“*”兩大派武裝鬥爭態勢,也算比較瞭解。他迫切渴望我送他一冊《犧牲者》,表示要細細研讀,“讓咱這個老紅衛兵也學習學習”。
我說,書尚難出,裝訂不多,只能借給他看,且必須提出幾條寶貴意見作貢獻,否則不借云云。
2007年初,《犧牲者》裝訂出來,我真誠地送他一冊,不,“借”給他一冊,並且與他約定:巴金這批信不得賣與他人,等我從北京回來再議。
事情正在起變化。老趙和我熟絡了,始知他並不完全是個油滑商人。
2008年5月,四川發生極大地震,我自北京奔赴災區採訪。6月裡撤回山西太原,和山西作家李杜先生住在一家小招待所,日夜加班,埋頭趕寫一部《晉人援蜀記》,累得直不起腰來,情緒也不好。空隙間,又去文廟找那趙從平。我實在無法丟棄巴金這些信。
老趙一見我就說,他流著熱淚把《犧牲者》看完了,並說現在捨不得還我,還想反覆看一看,認真想一想。另有兩位朋友也急於借讀此著,你看行不行?
我表示只要將巴金信件給我,咋也行,把這部《犧牲者》送給你都行。旁邊有人幫腔:“這種民間裝訂書,將來也是文物嘛。”
老趙語氣較以前有所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