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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你只是舉手之勞。”乾隆見端木良庸趁步兒走近,擺了擺手說道,“你身犯滅族之罪,給你什麼刑罰都是該當的。不過那是刑部的事,我們見了幾面,也算有緣,現在仍舊是私交說話。我心中有疑,你一個女流之輩,又有道行能耐,鄉間不少巫醫樂師,朝廷並不禁止。做甚麼不好,幾次三番嘯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圖謀什麼?你要當女皇帝麼?”
易瑛冷冷看著乾隆,沒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話麼?”
“沒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說的,你是河那邊的人,這邊的事你永遠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著一絲冷笑,“五經六藝二十四史我都讀懂了。你沒有說,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聲,說道:“一個人要活命,每天得幾文制錢?大雪封門瓦灶冰冷,燒幾斤柴能勉強度寒?債主上門,驢打滾算利是什麼臉色,聽算盤珠兒的人是什麼滋味?惡霸賴債,窮寡婦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又是怎樣的心境?”她突然變得亢奮,幾乎不能自制,渾身抖著,幾乎站不穩身子,月光映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直盯盯望著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譏諷:“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遁入空門,還是免不了風摧雨殘。她乾乾淨淨一個人,並沒有悖了聖人的教化,為什麼就容不下她?——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著佛法餓殺,依著官法打殺,撕了龍袍也是殺,打死太子也是殺——女皇?”她突然失態地對著新月格格笑起來,“不錯……我是想當一個女皇。可我先得活著,先得是個人。父母生我,總不是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這樣……”乾隆聽著她的話,那聲調裡的悽楚、憤恨、憂傷無奈,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孤魂在荒墳裡絕望地呼籲哭泣,自打孃胎落地,無論繁華叢綺羅帷裡還是到饑民群中賑荒救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絕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一下雙肩,顫聲說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紀昀嘆息一聲。他沒有乾隆那樣慟心透髓的悲憫,但也沒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悽慘。聽乾隆輕輕一句活,朝廷費偌大軍力圍剿數年,耗百萬庫金,亡數百軍士,劉統勳父子殫精竭慮好容易網到的“逆匪”,俱都化作雲煙,他又於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這要聖旨才成啊……”
“難道我要不來一道特赦聖旨?”
“……能。”
乾隆卻猶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們退下回避,我和易瑛這裡單獨說話。”
“我們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命。”紀昀一躬身說道。見乾隆無話,喬松和唐荷也退到遠處一個大樹樁旁,自和馬二侉子退到離乾隆五丈遠近的一個菜園子邊。
馬二侉子猶自呆頭呆腦,傻子似地看著青黝黝滿地蘿蔔秧兒,問道:“這是怎的了,今晚這場夢做不到頭麼?”“不是夢。聽我說——”紀昀眼望著遠處兩個幽暗的人影,對馬二侉子道,“這確是狹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廟,劉墉就在那裡,把你的‘夢’說給他聽。就說我的話,請他機斷處置!”馬二侉子道:“可我不認得劉墉啊!”紀購道:“他擺卦攤兒,有名的毛先兒,一問就知!”馬二侉子恍恍惚惚點點頭,大步去了。
人都去遠了,乾隆和易瑛都覺得心頭舒緩了些。新月如線,繁星滿天。雖不甚明亮,對岸樓亭的燈火閃閃爍爍映過來,朦朦朧朧地,將長堤、秋草、楊柳和遠處的烏衣巷,都籠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鍍了一層幾乎難以辨認的霜色月輝。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聽完易瑛訴說起首故事,環眺高遠周匝,語氣沉重地說道,“此時此心,真沒有一字虛設。你……方才聽我說要赦你的話,怎麼想?”易瑛慘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我壓根不信……本來方才那些話,也不該對你講的。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就是想說。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來,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眾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