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花 七
春天來了,冬天依然千方百計地賴著不走。雪雖然變成了雨,連綿不斷地下著,可是奇寒徹骨,叫人覺得比冬天還難捱。冰塊極不情願地開始融化,中午化了,晚上又凝結,不過那厚度明顯地是薄了。在這盛產小站稻的北國海濱,這時正是育秧季節,放水、平地、播種、做畦……都需要下水。葡萄要到三月才出土,女隊全體到秧田幹活,但只有幾個人裝備著長統膠靴,絕大部分人打著赤腳。黃醬似的稀泥混著冰渣,踩在腳下咯吱吱直響,不大會兒雙腳就麻木了。人們儘管上身穿著棉襖,依然凍得瑟瑟發抖,收工後一個個拼命往發出一股黴味的馬廄直跑。兩百多隻腳板帶來的泥漿堆積在馬廄中間的走道上,舊的未乾,新的又來,鋪草漚得像綠肥一樣。
“喝!成麥地了!”母金剛揭開自己的褥子,發現一小片麥苗,不禁驚呼起來。這是鋪草上殘留的麥粒,按照大自然的規律發芽了。
謝蘿卻怔怔地看著收拾行李的劉青蓮。春天也來到這老尼姑的臉上。在那歲月留下的刀刻般縱橫交錯的皺紋中,竟泛出一層極淡的粉紅,像積雪下的山桃。昨夜,大王隊長通知:劉青蓮的日子到了。今天中午,她的女兒和女婿將來接她。按期解除教養本是件極平常的事,可是對差一點就要被判刑的劉青蓮來說,心裡卻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害她的人預料這榆木腦袋的老尼姑死要面子,肯定頑抗到底,沒準兒挨不到判刑那天,就絕食成仙了。這正是母金剛和尖下巴的如意算盤。但是世上的事往往計劃沒有變化快,能按照人們意願發展的事實在不多。誰知道方隊長會橫著來一槓子,把那個姑娘找了來。這一下子,老尼姑的腦袋開了竅,事情真的成了“竹筒倒豆子”。就算她不能跟情人團圓,也能按期解除勞教,回家當老太太享點晚福。
五組的人有多一半為劉青蓮高興。只有母金剛和尖下巴的肚子都快氣炸了。她倆一搭一檔說相聲似的指桑罵槐:
“這年頭兒什麼新鮮事都有!”
“可不是嗎!連尼姑都時興認女兒、女婿、外孫子!”
“多積點德,趕明兒還能找上個老漢子呀!”
“不怕人告她搞破鞋?”
“怕就不來這兒啦!”
……
可是女囚中有向燈的也有向火的,不知哪個組裡一個尖嗓門兒尖嘴利舌地反擊了:
“誣告人就算積德啦?當心養活孩子沒屁眼兒!”
立刻安靜了一會兒。母金剛又咬牙切齒地罵道:“撿金撿銀還有撿罵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對方立刻冷笑一聲:
“說你姓金的了嗎?你沒做虧心事來撿什麼呀?!也不知到底誰是狗!”
母金剛紅著眼跳起來,被尖下巴按住了。兩個人又低聲嘀嘀咕咕,人們只含含糊糊地聽到一句:“……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劉青蓮好像個聾子,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她把一個補丁摞補丁的鋪蓋和一個破書包收拾好往背上一背,回過頭來對五組的人笑了一笑,拍了拍謝蘿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只有你自己強起來,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什麼事都會鬧清楚的,看誰活得過誰呀!”
門外的春雨下得正緊,在黃昏的灰暗中,織成一片水簾。雨幕籠罩著田野,遠近一片迷茫,灰黃中夾著星星點點的翠綠。謝蘿站在馬廄門口,這是勞教所規定她送得最遠的地方。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只看見兩隻穿著白布襪的厚底布鞋,在泥濘中一步步遠去。那白色夾雜在早春的綠和黃之間,極像一種她十分熟悉的花朵。
“曼陀羅花?”她忽然心裡一動。但是那種植物要到夏秋之際才開花呢!她揉了揉眼睛,還是看不清,因為無論是白色還是綠色都逐漸隱沒在灰色的春雨之中……
1987年7月27日寫於湖畔
同年12月27日一改
1988年1月25日二改
瓦妖
瓦妖 一(1)
古人曰:生男弄璋,生女弄瓦。
春夜。
下弦月彎彎地掛在樹梢頭,像一隻極大的耳朵,在偷聽樹下那排紅磚房裡的聲音。
磚房約有十餘間,雁翅似的一字排開。前邊還有一排質量較好的房屋,兩排房之間自然而然形成一個長方形的院子。長方形的一頭是磚牆,牆頭上豎著尖尖的玻璃碴子和電網,另一頭是密得只能穿過兩個手指的鐵絲網。
這些設施說明了磚房的特殊身份。不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