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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是我阿爸。”那個青年說,“他又犯病了。”

“是打擺子吧?”

“是嘞。”

“這種病,我知道。”朱德說,“冷起來冷得要命。你給他蓋上被子嘛!”

那青年指了指床上的草,苦笑著說:“那就是我們的被子。”

朱德細看,才看出那是插秧剩下來的秧苗,用細麻繩紮成的草簾子。因為它比較柔軟,當地人把它叫做了“秧被”。這裡的窮苦人就是這樣過冬的。現在這樣的“秧被”,怎麼能抵擋劇烈的寒冷呢!朱德望著這索索抖動的枯草,心中一陣難過,就對袁國平說:“快讓小崔把我那塊軍毯拿來!”

不一時,小崔拿來一塊灰色軍毯,朱德輕輕揭去秧被,給老人蓋上毯子,又壓上了秧被。那位燒火的青年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一連聲說:“官長,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病人蓋上了毯子,安靜了許多,朱德心裡才漸漸安定下來。忽然,他看見灶火上方的牆上有一個木橛子,一條細麻繩拴著一塊黑烏烏的東西。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麼,就問:“那裡掛的是啥子呀?”

“鹽巴。”那個青年說。

“鹽巴?”朱德顯得很驚奇,“怎麼那麼黑呀?”

“我們幹人連這個還沒得吃咧!”

青年隨後說,這裡鹽分三種:有錢人家吃白色的,中等人家吃褐色的,幹人能吃上點黑鹽巴就不錯了。聽到這裡,朱德又問:“為啥子要拴條繩子掛在那裡?”

“我們怕吃完哪!”那個青年說,“我們只在做菜時候蘸一蘸就趕快拿出來了。”

朱德沉重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貴州的窮漢自稱幹人,真是被剝削得乾乾淨淨,啥子也沒有了。”

他感情沉重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筆記本,拔出一支鉛筆,將這些難忘的情景記錄下來。隨後又問那個青年:“你是靠種自己的土地,還是給人家幫工?”

“我哪裡有自己的地喲!”他苦笑說,“阿爸種了幾畝租地,我是在山下給紳糧家幫工。”他們這裡把地主叫做“紳糧”。

朱德問他一年能掙多少工錢,他嘆了口氣,伸出三個指頭,說:“我給他家幹了五年活,總共給了我三千個銅板。”“三千個銅板?”朱德在心裡盤算了一陣,吃驚地說,“那才合二十七塊多錢嘛!五五二十五,一年才合五塊錢!”

青年只有咧著嘴苦笑。

朱德看見他這副苦笑,不知怎地,比看見他的哭還要難受。他的鉛筆哆哆嗦嗦地在小本上寫下幾行筆記。

鍋裡的水已經開了。青年用他家的粗碗舀了幾碗開水,恭恭敬敬地端到每個人面前。小崔解開乾糧袋嘩嘩啦啦倒出了一碗炒黃豆。朱德給青年抓了一大把,然後一邊吃,一邊喝著開水。隨後又問起他家裡的情況,才知他的阿媽死了不久,現在就剩下他父子三個,他的弟弟出去砍柴去了。

正談話間,只聽床上的老人哼了一聲,翻了一個身,秧被滾落下來,接著把軍毯也推開了。朱德一看,被頭上露出一張枯瘦的老人的臉,額頭上蒙著一層虛汗,知道他又熱上來了。青年忙從繩子上拽下一塊破布,給老人擦了擦汗。老人漸漸地睜開眼睛,望望屋裡的人,望望自己蓋著的毯子,露出惶惑不解的神情。兒子在他耳邊用苗語咕嚕了好大一陣,他的臉色開朗起來,用手支著床沿掙扎著坐起,眼睛裡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情,激動地用苗語說著什麼。青年見朱德聽不懂,就翻譯道:“阿爸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象你們這樣好的軍隊,你們一來這就好了,這就好了。還說,他不知道你們來,他躺在那裡太失禮了。”

“老人家,你是病人嘛!”朱德笑著說,一面示意小崔給老人端水。小崔舀了一碗水給老人端過去。

老人雙手接過水,一面喝一面說,說到激動處,嗚嗚咽咽,大顆的眼淚竟滾到水碗裡了……

朱德問他說的什麼,青年又翻譯道:“阿爸說,他給紳糧家幫了三十六年工,摔了一個碗也要扣錢,磕了一個罐罐也要扣錢,臨了一算帳,還欠了紳糧的錢。到現在落了一身病,連個打鳥的泥巴都沒得。他今天真是碰到了天底下頂好頂好的人了!”

朱德正在安慰老人,只聽門外“撲通”響了一聲。小崔推開竹門,見門外一個半大小子,剛把一大捆柴撂到地上。他約有十五六歲,戴著一頂破草帽,披著一領棕蓑衣,光著兩隻腳板,手裡還拿著一把柴刀。他雖然個頭不高,但生得十分強健,兩個烏黑有神的眼珠,正嘀溜亂轉,打量著屋子裡的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