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問擲下千金,將他捧成了名角——隨即就厭了。他與無妄糾纏數載,就算再得寵的情人對他來說也只是打發時間的樂子,離了濃妝與華服的鳳樓淡若無味,他很厭。
他臨死前都沒有再想起過此人,然而他死後,鳳樓卻是這刑場中唯一為他慟哭的人。他驚訝,不解,惱怒,看著這陌生一樣的嘴臉中迸發出撕心裂肺叫喊。他的魂不再留戀自己破碎的肉身,他跟隨著這戲子的步伐,看著他頹唐地回到居所,一病不起,無疾而終。
名角鳳樓,香消玉殞,亡於金子問被行刑的第二日。他的錢財與房產被班主所變賣,而屍體裹了草蓆,匆忙中被拖上城郊的亂葬崗,來果野狗的腹。
那年冬季,大雪覆地三尺,在這從不下雪的南國猶如異境天堂。金子問作孽太多,肉身已被毀得只剩一具殘骨。他不入輪迴,借了鳳樓的屍身。
正如現在,每當他看見自己這雙手,他便能想到它原主人用它撫上自己耳垂的模樣。天寒地凍中,鳳樓的屍體被凍得堅若磐石,他不習慣這樣冷的身體,蒼涼,瘦弱,連自己的萬分之一都比不得。
他在這凍土中等到開春,積雪融了地面,他帶著新的軀殼攀爬出了陽間。
喬裝打扮,他的面上敷了蓋住屍斑的鉛粉與胭脂;行於街頭,他有張凍傷了的面。
打聽到了金大帥殘骨的下落——那惡人的骨骸被帶回了崇隱寺,青城法師無妄親自為其超度,而此後不久,無妄圓寂,年僅三十。
而又有傳聞,說青城法師並非安然坐化,他死狀極其痛苦,而他的掌心裡,還緊握著有一截未焚盡的香。
那香如今在金子問的手上,其狀如墨。許多年前,他有一截極其相似的,色如硃砂。
香如其人,無妄赤膽丹心,骨肉所化出的也是硃砂一樣無畏的顏色;而這墨色的,不必他說……金子問低頭嗅聞那脫落的粉垢,一股子甜腥到發了苦的氣味。
而後幾十年,他遊離人世,不老不死,不息不滅。多謝鳳樓,他的皮相不算太差,生前的金子問是個愛美之人,死後看這自己的倒影也不至於過於自憎。
他年輕時,總是害怕將來蒼老的容顏;而後,再沒有一條溝壑爬上他的臉,到無妄死時,他的容顏永遠都定格在他最標緻的時候。
他獨自走在這人間,耳邊有這樣的傳說:曾有位軍閥,殺人如魔,驕縱不堪,卻輕信了一位得道的高僧,萬事都仰仗著這高僧為自己卜算。高僧為國為民,不願再看這魔頭作惡,便設計將讓這軍閥解散軍隊,放下重權;再將其行蹤密告於政府,中央部隊將其一網打盡。為平民心,軍閥被行刑于古城門前,仿前朝舊制,三萬六千刀,才殺盡了此人所犯的罪惡。
又有人說:自己父親年幼時曾看過這行刑場面,沒想到那再世的魔頭居然生得極美,世間的女子都難與其相攀。不愧是作孽太多的惡徒,剮了足足三萬六千刀,最後一刀刺進心窩才斷了氣。
金子問打斷他們: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三萬六千刀,不眠不休三天三夜,不用任何人刺進他的心窩,他的心便已經死了。
對方笑矣:我父親曾是那高僧所在寺廟裡的沙彌,高僧與那軍閥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行刑時他就在對面樓裡看著:他活著,他就看著——直到最後一刀,高僧才離了座。
金子問啞然失笑:那後來呢?
後來呀,高僧走了。次日故地重遊,帶走了那惡徒的殘骨,說是念在舊情一場,要為其超度。約莫是這人造孽太多,高僧用了畢生的法力去鎮壓吧,不久後就圓寂了。也沒人知道那軍閥的屍骨到底去了哪裡,不過也沒人問過。
他飲一口茶,雙手合一,彷彿一位虔誠的信徒:不過高僧功德圓滿,此番心血下來,定是成佛了。
胸口藏著的殘香在溫溫發熱,金子問沉默不語。成佛,無妄怎會成佛——他不入魔,他不成佛,他們兩不相欠。
命運與他們開了一個玩笑,一個由魔蛻化成人,一個由佛退化成人。坐化缸裡無妄之屍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心不定,無法成佛,三十載的修行成了一個笑話。
金子問為何知道?戰亂年月守不住任何的秘密,他輾轉得到自己的骨肉香之時,無妄的屍身已經被轟炸機給殆盡了。
亂世漸漸地平了,由於他不感到疲憊,也無所求,所以在這新的世界裡也只是單純地走著,看著,找著。不知何時,人們開始瘋狂,紅色的迷霧籠罩了大地,這瘋狂比當年殺生的自己更甚——這片土地,依舊飢餓,貧窮,卻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