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帖木兒後退幾步,坐回椅中,支頤沉思。想不到大事未舉,先殺一人。他忽的悚然一驚,難不成這便是合了小畜六四的“血去,惕出”一句麼?殺了唆督,不但與己無損,難道反是厚積密雲,以求布雨之兆麼?“密雲不雨,自我西郊”,李思齊的這所莊院,不正是在羅山城的正西面麼?
杞人站在邊上,看幾名僕傭灑水清理牆上的血跡,手法純熟,倒似做慣了這種勾當,不禁心中忐忑,不知道是繼續留在這裡好,還是趕緊告辭離開了好。忽聽察罕帖木兒緩緩說道:“彭和尚到了羅山?莫非徐壽輝也想插一腳麼?”“這樁事……”李思齊瞟一眼杞人,又笑了笑,俯身湊到察罕帖木兒耳邊,輕聲說了句甚麼。
“世賢,”察罕帖木兒抬起頭來,叫著李思齊的表字,“你且多加小心。”李思齊微笑拱手:“大哥且放寬心,小弟省得的。羅山縣城裡一刻也離不得,小弟這便去了。大哥才請諸事仔細。”說著話又瞟一眼杞人,詭異地笑笑,徑自昂首離去。
杞人在旁邊聽他們談論,不好插嘴,只得一直抱臂而立,緘口不言。察罕帖木兒目送李思齊遠去,這才轉頭笑道:“咱們只顧自己商議,倒冷落了陳師傅。請坐,請坐。”“不坐了,”杞人輕嘆道,“我、我是該走了。”
“已日中了,且再坐坐,待用了飯再去罷,”察罕帖木兒站起身來,拉著杞人的手,“啊不,你今晚便宿在此間好了……”“讓我助你去襲羅山縣?”杞人苦笑道,“算了罷,道不同,不相為謀。”
“兵荒馬亂的,你待往哪裡去?”察罕帖木兒關切地問道。“哪裡不可去?”杞人輕輕推開察罕帖木兒的手,“天下之大,我哪裡不可去?”“天地雖大,又哪裡可容寸身?”察罕帖木兒追問道,“你真的心如靜水,飄然世外,無意於紅塵間功名富貴麼?”
“世事一場大夢,熙攘紛爭,我早已看膩了,”杞人拱手回答,“不如去休,浪寄江湖,終老殘身罷了。”察罕帖木兒盯著他:“想望令祖當年,是何等的英雄豪傑,你便不願助我,難道不想為他復仇麼?你便要去相投菜人,我也不會攔阻,只求見告個去處,以期日後再見。”
杞人搖頭苦笑:“復甚麼仇?無非殺人而已。我素不喜干戈,你也曉得的。我便去了,日後能否再見,且憑天意罷!”
察罕帖木兒注視了他半晌,點點頭,沉聲道:“也罷,且待我送你一程。”
察罕帖木兒和杞人執手在前,王保保隨後,一直送出了莊門。不知道甚麼時候,大雪已經停了,天地間卻依然無盡的荒莽肅殺。三人立在莊門前,全都默不作聲,遠遠望去,只見蒼茫雪原上,幾道斑駁足跡迤邐深入天地交界之處,卻彷彿走入了人所不可知的未來一般。時候雖然已是正午,陽光卻仍舊很淡漠寒冷,一切的一切,都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窒息的感覺。
良久,杞人深深一揖:“龍潛淵中,待時而動,既然已下決心,便忙你的去罷,不必再送了。”說完話,轉過身,快步揚長而去,倒好象急於逃離這紅塵喧擾似的。察罕帖木兒目送他的背影,捋須嘆道:“陳杞人,陳杞人,我若能似他一般逍遙,跳出這名韁利鎖、俗塵困頓,豈不是好……”
“就這般容他去了?”王保保皺皺眉頭,不解地問道,“倘他往羅山去報訊……”
“定然不會,”察罕帖木兒擺一擺手,但卻並沒有因此而生氣,“我料他不會。保保啊,你曉得英雄與奸賊的區別何在?英雄曉得甚麼人必須殺,甚麼人不殺他也無害;而奸賊疑心忒重,可殺可不殺之人也盡都殺絕了,徒留千古罵名……”他拍拍王保保的肩膀:“我豈好殺之人耶?汝亦勿作徒知殺人的惡夫!”
王保保咀嚼著察罕帖木兒話中的含義,似懂非懂地輕輕點頭。察罕帖木兒仰首向天,似乎在思索著甚麼,過了好一陣子,突然微微地笑了一下,頰上三莖長毛隨風飄拂:“龍潛淵中,待時而動——他雖曉得此為龍也,又安知龍之形象,散章合體,變化萬千?他便想去報訊,也須趕不及了!”
王保保聞言,雙手一顫:“您是說……”察罕帖木兒點點頭,輕聲念道:“《易彖》解小畜雲:‘健而巽,剛中而志,行,乃亨。’必得要‘行’,然後大吉!”
作者按:關於察罕帖木兒
帖木兒又寫作特穆爾,左右不過音譯不同罷了。光看這個名字,非常蒙古化,但實際上察罕帖木兒並非蒙古人,而是畏兀兒(也就是今天的維吾爾)人。《元史》列傳第二十八載:“察罕帖木兒,字廷瑞,系出北庭。曾祖闊闊臺,元初隨大軍收河南。至祖乃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