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了錯誤,做了檢討,說不定因此稱讚我幾句。如果是這樣,那就比罵我一頓還難受。我心裡這樣搗了一陣鬼,等進了所長的接待室,才知道所長談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然而由於這次見所長的結果,卻使我陷進了更深的苦悶中。
老所長已經許多日子不見了。這次他是陪著另一位首長來的。他們問過我的學習和勞動情況後,又問起我關於除四害的活動情形。
所長說,他聽說我在捕蠅方面有了進步,完成了任務,不知在這次開展的捕鼠運動中有什麼成績。我說還沒有訂計劃,不過我想我們組裡每人至少可以消滅一隻。
“你呢?”坐在所長旁邊的那位首長問。我這才認出來,原來這是在哈爾濱時,問我為什麼對日本鬼子的屠殺不提抗議的那位首長,不禁有些心慌。沒等我回答,他又問:“你現在還沒開‘殺戒’嗎?”說罷,他大笑起來。笑聲衝散了我的慌亂情緒,我回答說,我早沒那些想法了,這次打算在捕鼠運動中一定消滅一隻老鼠。
“你的計劃太保守了!”他搖頭說,“現在連小學生訂的計劃都不只每人一隻。”
“我可以爭取消滅兩隻。”我認真地說。
這時所長介面說,不給我訂指標,我可以儘量去做。談到這裡,就叫我回來了。
從所長那裡回來,我心頭有了一種沉重感。這倒不是因為對平生未試過的捕鼠任務感到為難,而是我由這次談話聯想起許多事情。我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消滅蚊蠅運動中,所方特意檢查過我的計劃,我想起了由於學會了洗衣服而受到了所長的鼓勵,……所方在每件事情上對我一點一滴地下功夫,無非是為了我“做人”。可是,我卻又騙了一次人,我想,即使捉到一百隻老鼠,也不能抵消我的錯誤。
剛下班的江看守員見我在俱樂部裡獨自發呆,問我是不是有了捕鼠辦法,並且說他可以幫助我做個捕鼠器。老實說,我不但沒辦法捉老鼠,就連老鼠藏在哪兒全不懂。我巴不得地接受了他的幫助。在跟他學做捕鼠器的時候,我剛放下的心事又被勾起來了。
我們一邊做捕鼠器,一邊聊起天來。江看守員從捉老鼠說起了他的幼年生活。我無意間知道了他的少年時代的悲慘境遇。我完全想不到這個平素非常安靜、待人非常和氣的青年,原來在偽滿時期受了那麼大的罪。他是“集家並屯”政策的典型犧牲者。由於連續三次集家並屯,寒天住在窩鋪裡,他全家感染上傷寒,弟兄八個,死得只剩下了他一個。死掉的那七個弟弟,全是光著身子埋掉的。
我們把捕鼠器具做好,他的故事也斷了。他領著我去找鼠洞,我默默地跟著他,想著這個被偽滿政權奪去七個兄弟生命的青年,何以今天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幫我捉老鼠?這裡所有的看守員都是這樣和氣,他們過去的境遇又是怎樣的?後來,我忍不住地問他:
“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都在偽滿受過罪嗎?”
“那時候誰不受罪?”他說,“王看守員給抓了三次勞工,劉看守員被逼得無路可走,投了抗日聯軍。”
我現在明白了,不用問,東北籍的所方人員在偽滿時期全是受過罪的。
我按著他的指導,果然完成了任務,而且是超額兩倍。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聽說我捉住了老鼠,都像發現了奇蹟似地來看我的“俘虜”,都稱讚我有了進步。聽著他們的稱讚,我心裡很不受用。這些在偽滿時期受夠了罪的人,把我的“進步”看得這樣重要,而我卻仍在騙著他們!
我每天照常到醫務室工作,照常打掃屋子,給病人量血壓,施行電療,學習中醫,那個矮個子日本戰犯照常每天向我鞠躬。可是我聽不清他的話了,《中醫概論》變得難解起來了,給人量血壓時常常要反覆幾次。妹妹和妹夫們來信繼續告訴了他們的新成就,屢次向我表示祝願,盼望我早日改造好,與他們共享幸福生活。這些話現在聽來好像都成了責備。
秋天來了,我們像去年一樣突擊製作煤磚,副所長和幹部們又一齊動手給溫室準備過冬燃料。我儘量多抬煤,卻儘量不想讓所長看見,怕聽到他的誇獎。這時如果聽到了誇獎是比捱罵還要難受的。
有一天,到了施行電療的時間,我忙一些別的事,晚到了一步,已經有兩個人等在那裡了。其中一個是那個每次鞠躬的日本人。我知道他是每次先來的,就讓他先做。出乎我的意料,他卻向另外那個做了個手勢,同時說了一句中國話:
“您請,我不忙。”
“按次序,你先來的。”被他推讓的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