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濃厚的嘲諷意味。實際上,這是一個趣味極其廣泛、講究“體悟”與“會通”、刻意追求“讀活書”,並以“鑑賞的態度”
看待人生的哲學家(張競生:《兩度旅歐回想錄》及《愛的漩渦》)。有趣的是,此奇才之所以長期被埋沒,政府迫害以及民眾愚昧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此外,還必須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真正讓張競生“無地自容”的,正是佔據20 世紀中國思想學術主流地位的五四新文化人及其後學。在一個專業化潮流已經形成的時代,蔑視“專家”,斷然拒絕國人普遍信仰的“科學”與“哲學”,轉而主張直覺、頓悟、情趣的“美的思想法”,就很難得到學界以及大眾的認可。所謂“以‘美治主義’為社會一切事業組織上的根本政策”,雖妙不可言,可在我看來,卻純屬烏托邦(張競生:《美的社會組織法》一書“導言”對此有自省)。批判真假道學,主張“愛情四定則”,提倡“情人制”,或者編一套玄秘的“審美叢書”,這都沒有問題,偶爾還能得到“何等痛快”的讚許(周作人:《溝沿通訊之二》);可出版“赤裸裸”的《性史》以及主編“專注性學”的《新文化》,卻不可避免地會與主流學界反目成仇。
我並不否認,張競生因缺乏必要的專業訓練,談論“性教育”時,多想象與誇飾之詞。也正是這一點,導致其在論戰中不斷敗北。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好像敏感的盧梭與學識淵博的以狄德羅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之所以由合作走向衝突,原因既有政治立場的分歧,更包括性格與才情的差異。如此天性叛逆,自信而又孤僻,多情且又放誕,註定了張競生一路走來,不可能步步蓮花,反而是處處荊棘。好在張博士屢敗屢戰,勇氣實在可嘉;而這背後的因素是:留學法國,學的是唯心論哲學,喜歡的是浪漫派文學,一生行事,師法18 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
照羅曼?羅蘭的說法,盧梭的《懺悔錄》“為小說的藝術開啟探索內心生活的堂奧”,是“第一批浪漫主義者的母親”(羅曼?羅蘭:《盧梭的生平和著作》);張競生描述浪漫派之“幻想”、“反抗”、“直感”以及“極端的情感”,同樣以盧梭為先導。這些“立身行事都要有特別處”、“愛恨都要到極點”的浪漫派文人,與國人之普遍推崇“中庸”,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他們不能受人諒解的,就因太偉大與不肯依阿取容。他們受詛咒處,正是他們不可及處”——當張競生寫下這些熱情洋溢的讚詞時,當不無“夫子自道”且“自嘆自憐”的意味(張競生:《爛漫派概論》)。從早年的博士論文《關於盧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論之探討》,到北大教書時的專著《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到離開學界後的譯述《盧騷懺悔錄》、《夢與放逐》、《歌德自傳》、《爛漫派概論》、《偉大怪惡的藝術》,一直到晚年撰寫“‘半自傳式’的小品文”《浮生漫談》、《十年情場》、《愛的漩渦》等,幾乎張競生所有的著譯,都隱隱約約可見盧梭的影子。。 最好的txt下載網
陳平原:孤獨的尋夢人(2)
從晚清開始,國人不斷推崇法國思想家盧梭,從政治的《民約論》(今譯《社會契約論》),到教育的《愛彌兒》,再到文學的《懺悔錄》,表彰的重點隨時代氛圍而轉移。在我看來,不僅學問與立場,甚至包括性情與行為方式,最合適作為盧梭信徒或私淑弟子的,莫過於張競生。其主張“痛快地生活”的《浮生漫談》,以“山野”開篇,以“兒童”作結,某種程度說明了其為何與20 世紀中國主流學界分道揚鑣。特立獨行、敏感而偏執、思維跳躍、推崇常識而蔑視專家、想象力豐富而執行力薄弱、逆境中抗爭、終其一生不斷進行哲學思考且將這種思考落實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物,不免讓人產生無限遐想——這是一個生錯了時代、選錯了職業因而註定命運多舛的浪漫派文人。
這種性格以及生活趣味,放在蘇曼殊、郁達夫等浪漫派作家行列,也許更合適。在《十年情場》中,張競生多次引用蘇曼殊的詩句。其實,無論浪漫性情、異域風味,還是那些半真半假的小說或自傳,二人頗有相似處。記得浪漫得近乎頹廢的現代小說家郁達夫,曾這樣評論蘇曼殊:“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而他的浪漫氣質,由這一種浪漫氣質而來的行動風度,比他的一切都好。”(郁達夫:《雜評曼殊的作品》)日後,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大概也會發現,這個被嚴重扭曲的哲學博士,也是“人”比“書”還可愛。
作為最早譯介盧梭《懺悔錄》的哲學家,張競生曾談及此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