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沉到了水底,綿長的水草像蛇一樣纏繞在她的脖子上。纏在她脖子上的水草越收越緊,感覺就像絞刑架上的繩子,她即將成為溺死的女人了,永遠地沉睡於黑暗的水底,被水草包裹著身體,就像水中的木乃伊,最後,變成一具新的白骨,與那具雪白的骨骸相伴到永遠。
在死亡到來以前,她只想睜開眼睛看一看。
她睜開了眼睛。
在臥室裡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了童年的臉。他的臉正對著雨兒,面孔漲得通紅,眼睛卻閉著,眼皮下隱藏著的眼球似乎在不斷地轉動著。他的嘴唇發出可怕的青紫色,不斷地發顫。
她想叫他,可是,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她這才想起來,冰涼的水草正緊緊地纏繞著她的脖子,她很快就要溺死了。現在,纏繞在她脖子上的水草已經變成了童年的雙手,這雙手死死地扼住了雨兒的咽喉。
這不是夢。
雨兒感到那雙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來越重,漸漸地,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了,再也看不清童年的臉了,只覺得他的表情特別痛苦。雨兒的腦子裡也越來越熱,臉上像是要燒了起來,她感到有一團火在她頭顱裡燃燒,而她的軀幹則像被送進了冰櫃冷藏起來。她感到自己又要沉下去了,眼前一片漆黑,這一回她沉入的將不是水底,而是地獄。
忽然,扼在她脖子上的那雙手鬆開了。
童年終於剪斷了水草,在雨兒墜入地獄前的一剎那。
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雨兒漲得通紅的臉,還有那雙無神的眼睛。他張大了嘴巴,把雙手舉到自己眼前,他不敢相信這居然是他自己的手。
雨兒復活了,緩緩地從水底浮起,當她把頭伸出水面以後,她重新見到了童年。她睜大著眼睛總算眨了幾下,然後,像所有剛被救上來的溺水者一樣,張大著嘴巴要往外吐水,她乾嘔著,卻什麼都吐不出。然後,她大口地呼吸著,直到面色漸漸地恢復正常。最後,她又重重地乾咳了幾下,直到喉嚨裡能重新發出聲音——
“你想殺了我?”
七十 1936年的S市
1936年的S市,無數的人匯聚到這座城市,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鹽城、揚州、南通、紹興。但也有一些人來自巴黎、柏林、紐約、新加坡。他們帶著各自的夢想趕來,或許他們會夢想成真,或許他們會一無所有。這些人坐著輪船來,停靠在骯髒的港口,第一眼將望到江邊那尊標誌性的雕像;或者坐著火車來,在紛亂的西站下車,滿眼都是香菸牌子的廣告;或者全靠一條扁擔兩條腿,從遙遠的鄉村走向通往這座城市的大道。他們中間認識漢字的人,在抵達S市的第一天,大多會看到這樣一張報紙,在這張報紙的第四版會有這樣一條新聞——“扼殺案件再度發生,無辜女學生香消玉隕”。
這些案件大多發生在法租界的轄區內,這使得探長雅克·薩非異常頭痛,六起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樣的命案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相繼發生。被害人都是單身女性,她們有的是教會學校年輕的女教師,有的是醫院裡實習的女護士,有的是在外租房子住的女大學生,還有的是從某個保守大家族的深閨中私逃出來,尋求自由空氣的所謂“新女性”。她們無一例外地都自動給兇手開啟了門,而且,幾乎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被兇手掐住了脖子而死亡。而兇手既不劫財,也不劫色,遇害者們似乎也沒有什麼仇家,誰都無法說清楚兇手的作案動機,總之案情撲朔迷離,如同那一年陰霾的梅雨。
原本,S市租界裡的無頭兇案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再多幾起兇案對探長來說也是尋常事。然而,當有一天主演過十幾部電影的女影星丁夢蝶也死於同一兇手的扼殺之後,租界巡捕房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全市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丁夢蝶之死,各界名流紛紛哀悼名伶的紅顏薄命。在那些記者們的鑽營之下,連環扼殺案赫然見報,廣大市民們這才發現他們的偶像丁夢蝶並非第一個受害者,也絕非最後一個,原來巡捕房的探長們是如此飯桶,任由兇犯瘋狂作案卻始終束手無策。
與此同時,租界內還發生了十餘起人口失蹤案,失蹤者也均為年輕女性,當時有人猜測這些不幸的失蹤者是否也同樣遭遇扼殺案的兇手了?租界當局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只能給負責此案的探長雅克·薩非下了死命令,必須要在一月之內破案,超過期限還不破案就讓雅克滾回法國去。
當時童雪村的懸念小說《貓眼》正暢銷,雅克·薩非也是童雪村的忠實讀者,雅克仔細通讀了《貓眼》全文,發現書中的一些犯罪情節與眼前的扼殺案極其相似,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