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你不用再說了。”容若只覺有一把無形的利刀,在內心深處絞動不止,一時間竟是說不出的難過。
寧昭卻完全沒有理會他:“我回到我的宮殿,再也沒有勇氣偷偷走出宮牆,我夜晚在高樓上飲酒至沉醉。白天在金殿上,笑著讚賞滿朝官員和各地手握重權向我表示忠誠的權貴。我知道他們這些年來,作惡多端,對百姓劫掠已極,人人窮奢極侈,個個富可敵國,卻還錦上添花的一再下旨重賞,一點點收納人心,一點點安排絕對忠於我的人,慢慢滲透到各個地方。三年後,滿朝的臣子們跪在殿中,痛哭流涕地說,混濁洶湧了幾十年的定河,被治理得清澈了,新築的堤壩,能給兩岸無數百姓帶來安樂康順的生活,能給國家增添無數良田。”
“滿朝皆賀,我卻不覺得高興。”寧昭語聲沉靜地說:“那個夜晚,我再次登上這裡,憑欄望去,卻發現,短短三年,我的京城變樣了。除了官員府地、富豪巨宅,也開始有一些高樓相繼建起,也開始有點點的燈光從普通百姓家亮起來。我仍然在這裡站了一晚,然後,我知道,縱然時光倒轉,也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他目光深深,凝視腳下那片燦爛的燈之海洋:“這些年來,我讓習慣奴役和掠奪地舊秦官員,瞭解百姓不再是奴隸、是敵人,而是子民。
我平稅賦,促農商,廣納民間英才,人人稱我為明君。可是,要達到這麼多目的,有過多少犧牲和陰謀,我自己也己經記不得了。“
他自袖中伸出手,他的手,優美而白淨:“這手上的血,洗不乾淨,我有過遺憾,卻從來不悔。”
他復又冷冷一笑:“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明白。”
“我明白。”容若輕聲說。
他走到寧昭身邊,同樣凝視下方無盡的燈海。
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平凡的生靈,每一點星光後,都有一個理應美滿的家庭。是年少計程車子,在燈下苦讀,相待著為國效力;是美麗的少女,在燈下穿針,為自己縫製多情的嫁衣;是溫柔的母親,在燈下歌唱,期待孩子睡去;是年邁的老人,在燈下微笑,看著滿堂兒孫。
萬家燈火在大地上鋪開了讓星光都失色的海洋,成千上萬庸庸碌碌的凡人凝聚成驚世的奇蹟,白日的簡單平凡化作黑夜中的絕世壯美。每一個光點都比螻蟻更卑微,每一盞燈火都比星辰更高貴。悲歡失色,愛憎失色,在這千千萬萬重重迭迭的生命幸福之前,一切的執著,都是理所當然的。
“不,你不明白。曾有人問過你。犧牲一人而救天下,你如何選擇,你卻回答,你不會違擇。”寧昭冷笑:“多麼輕鬆啊。不去選擇,就不必承擔,不去選擇,就沒有罪孽,所以你的雙手永遠清白無瑕,然後可以指責我的殘忍。”
“舍一人救天下,你尚不能為,又怎麼會明白一個君王的心。”寧昭語意冰冷。依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曾說過,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可是這人世間,有什麼是可以不付代價,就得到手中的。沒有殺戮,何來安樂,沒有爭戰,何來太平。沒有犧牲,又何來成功?一個會把整個江山隨便扔給旁人,就此不管不顧的人,一個會為了一時意氣,而不顧後果,自陷敵陣的人。一個眼中心中,只看得到身邊之人,卻看不見天下萬民的人,有什麼資格,站在我的身邊評論我、指責我。”
他轉頭。復去看那萬千燈海,眼中射出溫柔的光芒,再次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明白?”
容若沉默。
他與他,兩個帝王,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有著兩顆完全不同的心。
他只想做個平常人,只有一顆平常心,卻又如何去指責那站在至高處的君王。不肯去承擔的他,如何去指責另一個苦苦承擔的他。
當他責備他的殘忍惡毒時,卻忘了,沒有那殘忍,也許就無法在這亂世之中,護佑這一片燈之海洋。
當他責備他的無情血腥時,卻忘了,站在道德盾牌之後,指手畫腳,卻並沒有真正為國為民做過什麼的自己,雙手也早已不再幹淨了。
容若垂首,望無盡燈海。他知道,身邊這個帝王會讓這一片燈的海洋繼續蔓延下去,為此,將不惜犧牲一切,哪怕,這其中包括了他的親妹妹。
他心中一痛,掙扎著還想說什麼,卻見樓下開始騷動起來,一個個官女、太監被引入園中,紛紛在園子裡早擺好的長條板凳上趴了下來。
一時間竟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覺其中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分明是逸園中服侍的下人。
等到所有人都趴好,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