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好鈔票遞過去,抬眼看見那人的臉,不禁有些遲緩——
這不是人。
不過停了極短的時間,我慢慢把手裡的證件和鈔票按在木桌檯面上推向另側。在那人伸手取錢的時候,我又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一副黑框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樑上,頭髮蓬亂,遮住了額頭與兩頰,滿臉短鬚,將顏面又擋了大半。身子瘦削而修長,上身一件頗舊的海軍藍套頭衫,下身一條軍綠色沙灘短褲。露在掩飾外的面板十分蒼白,但唇色極潤。動作間,唇角稍抿,鎖骨微凸,擋不住骨子裡的妖嬈風姿。
他低頭看看身份證,又抬眼看看我,對上了我探尋的目光,一愣。
我露出微笑,“怎麼,不像?”
“哦,像的……”他答,放下身份證,低頭抽開抽屜,摸出一隻水筆和一本登記冊,草草劃了幾筆,最後遞上一把帶著門牌的鑰匙,“209房,上二樓左轉,到底。”
我低頭,看著伸向我面前的這隻雪白的手,暗想,此時若是用我的左手按住他的手,然後右手斜劈他的頸側,應當能暫時另他半身痠軟;接著用劍自頂插入,打破他的殼體,就能把妖氣逼迫出來;最後發符收妖,頂多兩張便能搞定,所耗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
不過,我只是接過鑰匙,道了聲謝。
他不再多言,轉身,踢踏腳步幾聲響,又退進了適才那扇木門。
我揹著包袱,慢慢走進樓梯間。
~
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比如說,純粹的人類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妖,和人是共生的。
妖是個奇怪而邪惡的群體。這麼形容它們似乎缺乏尊重,但卻是自以為為世界主宰的人類的普遍共識。人類的天性就是如此,對於未知的事物有著難以驅逐的驚恐和抗拒。
一句話來說,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要消滅,要天下大同。
這種屬於人的天性促使了某類具有特殊本領的人,比如說,天師或者道人等出現。
這樣的“出現”並不是憑空產生,是一條瀝滿血淚的道路。一次次的嘗試,為了消滅而嘗試不同的方法和工具,對天師和道人來說,每次失敗的代價都是巨大的,受傷或者送命。每本家傳驅魔秘籍字字都是以血寫成,每一條成功經驗的背後都是數條甚至十數條性命,人的,也有妖的。
這樣生來就是對立的,發誓要消滅對方的兩個種族,不太容易和睦相處。
但我必須承認,和鬼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真正憎恨過妖類。在我看來,它們的窮兇極惡都是被逼的。人類霸佔了天人地三界,留給它們的生存空間微乎其微。即便是這樣的微小的空間,它們也遭到來自人類無所不用的打擊和壓縮。所以一旦妖體敗露,迎接它的就是圍剿,圍剿,圍剿……直至最終消失。
除了憤而反擊,別無他法。
所以儘管每次下手除妖我並不會手軟,但心底裡還是會冒出同情。
妖不比人類——人死了,形滅而神不滅,到地府報個到又可以排隊等輪迴,當然生前做了惡事錯事壞事的人除外,這類人還得在地府接受再教育,贖個幾百年罪——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徹底消失了。
這類想法我跟祖奶奶交流過一次,祖奶奶先是吃驚,再暴怒,繼而我可憐的頭被她猛敲了幾下鑿慄,最後耳提面命,“你哪來這樣離經叛道的想法?我們李家和妖魔鬼怪從來就是勢不兩立!”之後就是啪啦啪啦的歷史故事回顧,某朝某年某妖出現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個村子成為死村等等等……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和她老人家做心靈層次的交流。
代溝,差了幾千年的代溝,是沒法填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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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並不是心裡牽掛樓底下那個在這個小旅店裡做接待服務生的小妖,而是小旅店臨著馬路,車來車往的噪音太大了。有一陣好不容易稍微有了睡覺的意識,又被一陣尖嘯的摩托車聲吵醒。
輾轉一陣後,我開始懷念小村木屋……
懷念夜晚的寧靜,清晨溼漉漉的空氣,各種雞鴨叫聲,還有趙大爺養的兩隻白鵝,公的那隻一見我就伸長了脖子撲扇著翅膀朝我攻擊,害我每次去解決內急問題時都小心翼翼……
還有老樟樹,說話一股子酸腐,有時還帶著點陰陽怪氣……
我就在這種惆悵的情懷中進入夢鄉。祖奶奶依舊沒露面,可能還在生氣。我樂得逍遙。
再睜眼已經接近中午,我摸摸空空的肚皮,決定出去找一家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