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當面說謊!我幾時跟你吵過嘴來?”琴知道她的母親拿她開玩笑,有點不好意思,便帶笑地嚷道。
張太太高興地笑起來,望著琴說:“你不要跟我辯。我雖是上了年紀,然而你們這點心事,我還看得出來。我也不怪你們。”她又帶著信任的口氣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心腸好,性子剛強,又還穩重,所以我不管你們。你們年紀輕輕,日子久長。我是個老古董,我不會來妨害你們的前程。”她又向覺新問道:“明軒,你覺得我這個意思對不對?”
“姑媽的見解很對,連我都趕不上姑媽,”覺新高興地答道。
“明軒,你又在跟我客氣了,”張太太滿意地說,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覺新的臉上。她又說:“明軒,你什麼都好。你有些地方象你父親。不過你心腸太好了,你什麼人的話都肯聽,什麼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虧得你,我曉得你這些年也受夠苦了。我也替你難過。……”
“這也不算什麼。這是應該忍受的,”覺新謙虛地說。
“不過我總覺得大哥太軟弱。他什麼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並不領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負他。譬如倩兒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錢,反倒把四嬸得罪了,”覺民不以為然地插嘴道。
“你的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你不曉得我的處境。未必我就甘願受氣?”覺新痛苦地看了看覺民,訴苦似地辯解道。
覺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說的“處境”兩個字可以作為“軟弱”的藉口,他還想說話。但是給太太先發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覺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願意再揭開覺新心上的傷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來替覺新辯護道:“明軒,你的處境的確比別人都苦,我了曉得一點。我等一會兒還有點話跟你說。不過你也應當時常寬寬心,找點快樂的事情。我看你近來興致不好。你究竟是個年輕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覺新接連地答應“是”。覺民聽見這番話,會意地跟琴對望了一眼,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聲了。
僕人張升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一對蠟燭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擺好燭臺和香爐,插上蠟燭,把香放在香筒裡,掛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墊,便走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壺進來,把懷筷安好。後來李嫂從外面端了菜來遞給張升,覺新、覺民兩人接過菜碗來,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齊了,覺新便提著酒壺去斟了一杯酒。張升點燃了蠟燭。覺新點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爐裡面,然後請張太太行禮。覺新、覺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墊前面去磕頭。
這是琴的父親的忌日。行禮的就只有這寥寥的四個人。覺新斟了三巡酒。他們寂寞地磕了三次頭。這個亡父的逝世紀念日並沒有給琴帶來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親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鮮明的印象。這寂寞的行禮不過引起琴對她居孀多年的母親的同情和關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親,張太太默默地
站在女兒的旁邊,埋著頭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從前事情心裡不好過。她看見覺新拿著一張黃表在蠟燭上點燃,走到門口把黃表遞給張升,便溫柔地、親熱地輕輕喚了一聲:“媽。”張太太回過頭來看她,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張太太臉上的愁雲慢慢地飛散,接著柔和的微笑蓋上了張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顏。
午飯後,覺新陪姑母到房裡去談話。覺民自然到琴的房間去。琴等著覺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頭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邊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來,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麼著急。媽總說我病剛好,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出去。”
“你想我怎麼走得開?他們怎麼肯放我走?昨天大家的興致都很好。可惜就少你同黃存仁兩個,”覺民興奮地望著琴,那一雙明亮的大眼點燃了他的熱情。她站在他的身邊,她的眼光裡帶著柔情。她的眼睛裡只有一個他的面貌。她是屬於他的。他對自己的幸福再沒有一點疑惑了。他還記起張太太先前說過的話。那些可能有的障礙也給那番話摧毀了。今天好象幸福全堆在他的身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光輝,熱情帶給他的是喜悅,是滿足,是感激,是透徹全身的溫暖,是準備做一件獻身工作時候所需要的創造力。這是純潔的愛,裡面並沒有激情,沒有慾望。他的眼光看入她眼睛的深入(不,應該說是心靈的深入);她的眼光也同樣看入了他的。兩個人真可以說是達到完全的互相瞭解了:每個人再沒有一點秘密,再沒有一個關得緊緊的靈魂的一隅。兩顆心合在一起,成了一顆心,一顆更明亮、更溫暖、充滿著活力的心。每個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