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了,地火了,涼水泉子火了。一夜之間,小高爐就像雨後的蘑菇遍地開花,左一坨噴火,右一坨冒煙。小風箱吹,大風箱拉,自制的皮老虎也被鋼鐵元帥點了將。爐火熊熊,火花四濺,濃煙滾滾,遮天蔽日,紅紅火火,熱氣騰騰,涼水泉子有史以來何曾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
各路大軍齊集一堂,番號不同旗幟鮮明。“穆桂英娘子軍團”負責燒火;“老黃忠戰鬥隊”管運輸;“兒童團”打雜;主力部隊“趙子龍突擊隊”由大隊長朱三親自任隊長,上山砍樹,樹砍完了,卸門板,拆房子,大有一番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氣概。
正在這節骨眼上,“老革命”朱建明帶了幾個青壯勞力開小差跑了。朱三氣得直罵娘,派人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收麥子去了。朱三批評說:
“麥子麥子,就知道麥子。是鋼鐵重要,還是麥子重要?是以糧為綱,還是以鋼為綱?本末倒置,沒有一點大局觀,純粹的農民意識……”
鐵,到底沒有煉出來。附產物倒是堆積了不少,滿地都是爛礦渣,牛糞坨兒一般,東一堆,西一堆,石頭不像石頭,泥巴不像泥巴。
幸虧朱建明他們幾個,好歹收回來幾畝小麥。
受害最深的卻是涼水泉子的泉水,經不起無知人們瘋狂的折騰,祖祖輩輩賴以活命的泉子喲,已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了。
上卷 九、歲月漫漫
這一年的天氣總是格外晴朗。多少年一貫制的太陽尤其是在今年勤奮異常,每天按時起落,從未消極怠工過一次、從未遲到早退過一次。凡是在它經過的地方,赤日炎炎,寸草不生。雲沒有,雨沒有,甚至風兒也懶得刮一刮。
河壩裡徜徉著幾頭要死不活的老驢,飢渴難耐地把伸進渾濁的小溪。嘴唇還沒捱到水面,就像火燙了似的猛地揚起脖子。滿眼的痛苦之狀,口雖不能言,表情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這是水嗎?又苦又澀。
涼水泉子的泉水,有時像香頭,有時像針尖,有時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娃兒的眼淚,有一滴沒一滴的。在它的後面,大盆小罐,鐵桶木桶,一溜兒排成長隊。幸好山裡人本性厚道,要不然非得派幾個荷槍實彈的基幹民兵守住這眼活命泉。
有句老話叫“靠山吃山”,老先人發明了這句話,可讓後人跟著吃苦了。山上除了石頭和土不能吃,其餘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過去那些豬狗不食的“山貨”,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擺上了現代人的餐桌。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閒著一張嘴沒處使,聚到一起罵“蘇修”:
“蘇修真壞!”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蘇修是男是女?”
“不清楚。可能是女的。六麻子的丫頭不是叫朱秀嘛!”
“餓死人了,餓死人了!蘇修的賬啥時能完?”
“快了,沒聽喇叭上說,困難是暫時的……”
“戰士的,軍官也好不到哪裡去……”
“你們吵球啥哩?”這時過來一位學問人,念過幾天書,知道蘇修是誰。急忙糾正說,“蘇修不是人……”
“誰說蘇修是人了?說話等於放屁。”
“蘇修是,蘇修是……”學問人三句兩句說不清楚,又不想和這些沒腦子的人費口舌,搖搖頭,一步三晃地走了。
這些人繼續在那兒罵他們那個恨之入骨的“蘇秀”。
前山光景如此,後山更是淒涼。每天都有三三倆倆的女人,託人帶話,要到涼水泉子找婆家。不講任何條件,只要管飯就成。朱勳臣好不容易瞅準這個機會,從被窩筒子裡掏出半袋子洋芋,換回了個俊俊秀秀的中學生。老大老二這次看準了,都想要這個俊媳婦。朱勳臣沒了辦法,只好讓他哥倆抓鬮。老大運氣好抓上了,老二氣得火冒三丈,罵老大使詐,罵老爹偏心。還放出話說,老爹給他倆找媳婦是藉口,給他倆找後媽才是本意。朱勳臣好歹沒氣個半死。
唯獨朱三不甘在家受苦,帶了幾個人,在城裡找了個關係,承包了幾個廁所,到縣裡搞副業去了。隊裡的拖拉機每回進城,常捎回多半車幹糞餅,或者破腳踏車、舊家倶爛木頭等物。
朱三的兒子朱桐生,轉眼就要吃上十歲的飯了。小傢伙長得鐵像他爹,虎頭虎腦,壯壯實實。黑眉毛、大臉膛、鼻直口正,啥樣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兩隻眼睛太小了。朱桐生頭上留著小洋樓,穿一套新嶄嶄的學生藍制服,腳上是他爹剛從城裡搞來的舊皮鞋,樣式挺新穎就是尺寸不合適穿在他的腳上至少大了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