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車先慢慢向前開走,警車也駛入車道,離我遠去。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相逢,後人一定會這麼說。這個時代是在深切的精神和過度的技術文明之間夾雜著的人類的神經質的時代,我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在嘴裡自言自語。至少我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我本身就是神經質的罪魁禍首,也是犧牲者。
我無可奈何地準備開啟車門時,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輛白色轎車亮著緊急燈停在那裡。我不敢確信,但還是停了下來繼續望著車的背影。這時白色轎車的後燈亮了起來,一看就是駕駛新手,划著短短的“之”字形向我開過來,她回來了,錯誤的相逢還沒有結束。
車在倒退停止,後燈也滅掉時,我的體內這才突然激起了急切的焦急,這是個我自己的受辱之感和對他人的迷戀完全吻合的瞬間。我相信她一定會再回來。她像火冒三丈的人似的下了車。“請給我機會,”她的表情仍帶著怒氣,“請讓我做點什麼。”她緊湊到我身邊。
對她的話,我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更沒有置之不理的念頭。我們的汽車碰撞時,換句話說她的虛殼和我的虛殼相撞時,受到驚嚇的我的不成熟的靈魂飛向空中,像金龜子似的飛來飛去,落在她上面。我的靈魂裡已經染著她的靈魂。
18
失去了靈魂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呢?變成蟬的我對人類產生了憐憫之情。但脫掉人類的虛殼變成蟬的現在,對我來說,蟬和人類之間已經太遙遠了。這遙遠的距離讓我發暈,如果我作為人生存的話,回憶起遙遠的童年時,是不是也時常有這樣的眩暈呢?
因此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作為蟬的我,對自己的腿、身體還有翅膀全都感到陌生。可以想象一下,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的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感到陌生的樣子,在別人看來也會感到很陌生。正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經常玩弄自己的身體,偶爾還會折斷腿或翅膀。陌生的身體在我看來像玩具,甚至有時候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的身體吃掉。
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熟練地把脫去最後一層殼之前的蟬的幼蟲吃掉,然後還指出,“變成蟬的成蟲之中,雄的更有味道,而交配後懷有很多白卵的雌的更有味道。”這句話會引起現代人某種想要去驗證的念頭。但這句話裡蘊含著一位哲學家客觀的分析與取向。不管怎樣,我覺得對於亞里士多德來說,吃蟬是極富有哲學含義的行為。這也許正是現代人不吃蟬的原因。畢竟,能承受哲學性用餐的現代人所剩無幾了。
我就像亞里士多德似的在想象中吃著自己的身體成了哲學家,然後以哲學家的思維方式思考。作為蟬的我,有時覺得自己就像穿了警服的警官。提到這個話題順便再講一句,我憑蟬的感應力,我能感覺得出,剛才我遇見的那個警官實際上非常懦弱和謹慎。在穿上制服的瞬間,他才得以正常呼吸。他知道自己非常卑劣怯懦,但至少在制服底下他是寬容的。寬容在某幾個方面被執拗所取代了,他對威脅到自己的寬容的事情,很容易激動,用攻擊性來回應。這時,他就會變得冷酷無情、厚顏無恥,就像在下坡路時,鬆了離合器的汽車恣意橫行。
蟬(中篇小說)(23)
這時我已經感覺到我和警官的緣分還沒有盡,見到他時,我感到羞恥。有次我走到蟬聲震天的大樹下時,突然蟬聲戛然而止。那瞬間我陷進了莫名的無比羞恥裡。從他身上,我感覺到了羞恥感。其實,我和他在一起時,我聽不到蟬的叫聲。
19
和她坐在同一輛車裡時,我一句話也沒說。我莫名其妙地總是沉浸在對自己受辱之感與對他人的迷戀吻合的瞬間的迫切感中。她可能因為自責自己的過失,突然對我很執迷。她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改變剛才的局面,而且想按自己制定的方向,走進未來。我把自己交給了她,因為我沒有任何方向可以抵抗她指示的方向。從這種意義上講,應該說反倒是我盲目地被她牽著鼻子走。
她把我引到她的世界,我像盲人或行旅患者似的跟在她後面。其實剛才她離開時,我就感覺到了莫名其妙的遺憾。這種遺憾就像為抓住樹上的蟬伸出手臂時的焦慮感。正因為焦慮,我執迷於她。也正因如此,當她走回來問我可否與她同行時,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立即把我的車停在小衚衕的空處,上了她的車。我就像無意中在集體生活中掉隊的一隻昆蟲,想再一次牽累什麼東西。昆蟲們流露出貪婪,盲目地擠在一起,我的內心也有這些慾望。況且被撞癟的汽車就是應該脫掉的軀殼,既然已經擺脫出來了,就沒理由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