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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如今這樣淡淡的香氣已經是再熟悉不過,氤氳在皇帝的袍袖之間,她忽然覺得一陣虛弱的恐懼,皇帝見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裡也如能照人,忽然間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燭火的殘燼。不由問:“你這是怎麼了?適才不是說有事要我答應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腳踏上,將臉依偎在他的衣袍下襬,聽得他發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又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說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傷心。”皇帝只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翻湧出來,勉強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樣的話,咱們的將來還長遠著呢。”

琳琅“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過說著頑罷了。”皇帝道:“這樣的事怎麼可以說著頑,滿門獲罪可不是頑的。”妃嬪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輕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氣,她沉默片刻,說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轉過臉去,只不敢瞧著她的眼睛,說道:“只是太皇太后這幾日身子不爽,想靜靜養著,你每日不必過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的髮辮亂了,我替皇上梳頭吧。”皇帝心裡難過到了極處,卻含笑答應了一聲。她去取了梳子來,將皇帝辮梢上的明黃穗子、金八寶墜角一一解下來,慢慢打散了頭髮,皇帝盤膝坐在那裡,覺得那犀角梳齒淺淺的劃過髮間,她的手似在微微發抖,終是不忍回過頭去,只作不知。

因要視朝,皇帝卯時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監宮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過了臉,又用青鹽漱過口,方捧上蓮子茶來。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轉身去看,琳琅裹著一幅杏黃綾被子向裡睡著,一動不動,顯是沉睡未醒,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髮鋪在枕上,如流雲迤邐。他伸出手去,終究是忍住了,轉身出了暖閣,方跨出門檻,又回過頭去,只見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黃原是極暖的顏色,燭火下看去,只是模糊而溫暖的一團暈影,他垂下視線去,身上是朝服,明黃袖和披領,衣身、袖子、披領都繡金龍,天子方才許用的服制,至尊無上。

他終於掉過臉去,李德全瞧見他出來,連忙上前來侍候。

“萬歲爺起駕啦……”

步輦穩穩的抬起,一溜宮燈簇擁著御輦,寂靜無聲的宮牆夾道,只聽得見近侍太監們薄底靴輕快的步聲。極遠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絢爛的晨曦,那樣變幻流離的顏色,橙紅、桔黃、嫣紅、醉紫、緋粉……潑彩飛翠濃得就像是要順著天空流下來。前呼後擁的步輦已經出了乾清門,廣闊深遠的天街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可以望見氣勢恢宏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飛簷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渾的弧線,如同最桀驁的海東青舒展開雙翼。

李德全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的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的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侯主子這麼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只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黃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交庫裡去。”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裡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開啟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皇帝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精心收藏之物,後來又用唐墨寫就,極是精緻風流,底下並無落款,只鈐有“體元主人”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只她獨個兒在御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冒然開啟來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御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裡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的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只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麼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