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坐在車上,曾回過頭看向她的方向。泥水已經在她的身上綻放開花,她卻不同於往常被弄髒了新衣服的小女孩兒,完全不哭不鬧,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所在的汽車,眼神冷冽。
而現在回想,她性格里那即便以卵擊石也要奮力反擊的冷硬,其實早在那時就已經展露無疑了。
所以或許是為了逗弄她,當他在法院門口再一次遠遠望見她的時候,他故意站在了門口的那棵泡桐樹樹下,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當她那雙澄澈卻冷淡的眼神筆直地盯向他,他故意隱去心裡的一點慌張,只歪著頭,似笑非笑地問道:“你是誰?”
——你是誰?認不認識我?
——或者,剛剛,你有沒有看到我?
她卻只是平靜不驚地看著他,眼神無波無瀾,“我是夏藍,我來陪媽媽找新爸爸。”
於是他知道了。心裡放鬆的同時和她說:“你也有新爸爸呀,我也有新爸爸。”可是轉瞬,又忽然變了臉色,“可是我討厭他!非常非常討厭他!”
看著她驚詫變化的臉,他打心底徹底笑了。他終於知道其實她表面的堅毅鎮定只是裝出來的,她的心裡也會害怕。
於是他更加覺得有趣,想激怒她看她生氣,想要知道她的底線在哪裡。所以在學校的廣場上再次見到她時,他的心裡有種莫名的喜悅。他故意在午休的時候繞到她的身邊,用一種輕挑的語氣問她,“敢不敢和我走?”
他知道,只要他說出這句話,她一定會和他走,因為她那不服輸的性格。
那一天他帶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走到他自己都已經辨別不出方向。烈日之下她走得筋疲力盡,他一直偷偷回頭看她,看她有沒有生氣,等她對他發脾氣。可是她卻一直忍著累,堅持著隱忍不發。
隱忍到最後他都覺得無趣,坐在福利院的大樹下休息。就在他要對她失去興致的時候,她卻小聲和他說:“我害怕。”
他怔住。
那一刻他看向她,只看見她低著頭,手背用力地蹭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很紅,可是臉上卻乾乾淨淨。
他永遠都記得她那一刻的樣子。
她帶著哭腔和他說“我害怕”的樣子。
她那樣難過,卻強忍著不讓自己流出眼淚的樣子。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臂環住她,對她說:“別怕,還有我。”
剛說出這句話,他就後悔了。他在心裡對自己暗暗詛咒,為什麼自己要給她這樣一個承諾?
明明自己只是想逗弄她一下,就那麼逗弄她一下。
……
後來與她接觸多了,他才知道有關她的家事。她貧困的家庭,她做交際花的母親……他也逐漸知道了她的底線,知道如何輕而易舉地惹怒她,又如何平息她的怒氣。最初他們的關係還不是特別相熟時,每當他無意提起她的家,她總是瞪起一雙漂亮的眼,對他怒目而視,彷彿他是她最愾的仇敵。
可是當她背過身的時候,她就又會流露出那個樣子。
那種難過卻隱忍的樣子。
他知道那是她的秘密,他就小心翼翼地為她保守這個秘密。就像保守自己的秘密一般爛在心裡。
小學畢業後,他跟著她一起去了第三中學。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出落成一個美人胚子。她開始格外在乎自己的形象,完美的表象,漂亮的成績。她報了學校的美術培訓班,用一手漂亮的畫去征服所有人對她傾慕。
他也交了女朋友。那天黃昏,他在畫室拉起那個女孩兒的手,身後卻響起砰然的響動。他出門看時,屋外已經沒有了人影,地上卻散落著凌亂的畫具。
當天放學,她就筆直地立在他的面前,用一種輕蔑的神氣對他說:“你信不信,我能讓你的小女朋友一個月內在學校裡消失?”
他有些怔忡,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麼,她卻已經兀自下了決定,“我和你打賭,一賭十!”
然後一個月後,那個女孩兒真的舉家移民去了國外。當她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他面前,戲謔地告訴他想哭就哭時,他詫異的,卻是為什麼自己感覺不到絲毫難過。
為什麼?
終於有一天,他去她班級找她,隔著窗子卻看到一個男生將一封情書塞進她的書桌時,他心裡的剎那的慌亂和緊張讓他知道了為什麼。
……
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喜歡她,不能愛上她,自己接近她只是為了惡作劇。因為他和她實在太過相近,就好像兩個相同的磁場,要互相排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