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裡的中國館子沒有多少中國味兒,只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國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裡的家常便飯呢!”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於我一定投胎到中國去!”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彷彿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別需要的心理平衡,並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無奈痴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著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將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裡暗暗嘆息:這個人怎麼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觀眾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嘮叨,注意力進入了劇情。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國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進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動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臺上所云,無動於衷,美國人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腦子裡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爭……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進展,那個激進的青年不甘於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動身到遙遠的中國去投身反侵略戰爭!“生命?在中國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裡搏鬥!”舞臺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倫敦的寰球劇院,彷彿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深正處在熱戀之中。當愛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禦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蕩起了夢一樣的漣漪。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眾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她在心裡質問一切人。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戀的戀人就是終生的伴侶。但是,當戰爭的風雲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鬥,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臺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遊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湧向警備司令部去請願、抗議,卻意外地在那裡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愛,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進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著對愛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著茫然不可知的目標,跟著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裡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將永遠追蹤著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現在,那個被捕之後慘遭殺害的同學彷彿又復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臺上向她呼喊,聲討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愛過的人!愛,那幼稚的愛、矇昧的愛、錯誤的愛、毀滅了自己的愛……痛苦和悔恨在撕咬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倫敦還是在北平?是活著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緊緊的,彷彿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動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隻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撫摩……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別……”
“戲讓人大激動了!”奧立佛訕訕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著臺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悲慘?我怎麼沒覺得悲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