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沒法兒做,您瞅,除了蒲老闆的匯遠齋還能折騰一氣,下剩的哪家鋪子不是冷冷清清?貨沒銷路,料沒來源,好些個作坊都洗手不於了,北平的好幾千玉器匠人,您挨著人頭兒數數,只剩百十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讓我臨危受命?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兒嘛,設若您的買賣讓我給砸了,趕明兒還怎麼有臉見韓先生?”
這還算客氣的。
“韓太太!您怎麼賞我這麼大的臉呢?我這兩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夠不著,既然連老侯都玩兒不轉,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請高明吧!”
“韓太太!奇珍齋不是遭了搶嘛,您得報案哪!打官司,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後誰還敢進您的店門兒?出點什麼事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
“韓太太!我說話不怕您惱:老侯對待您,那真是‘忠心報國’!這樣的忠臣老將,您都把他當賊防,翻臉無情,一腳踢開,我有幾個膽子,敢頂這個缺?”
竟無一人肯出山。韓太太沒轍了,跟姑媽商議:“要不然,咱們姐兒倆就先糊弄著?”
“喲,我可不懂這一行,又不是開飯館兒!”姑媽說,“你雖說是門裡出身,可到底也沒管過櫃上的事兒,成色啦,價錢啦,恐怕也弄不太準。咱們也不識個字,連賬都沒法兒落。再者說,家裡店裡兩頭兒跑,這可不是娘們兒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見女人就嚷‘花妞妞’,嚇死人了……”
“那……就先把門兒關了,再慢慢兒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器行裡有話:不怕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
“不成,這可不是個事兒。店鎖在廊房二條,裡頭有那麼多貴重的東西,離家又挺老遠,沒個人兒看著哪兒成啊?趕上這樣兒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連鍋兒端了都沒準兒,就不單是偷個戒指兒了!”
“倒是。這可怎麼辦呢?家裡也沒個主事的男人!”
事非經過不知難,沒有韓子奇在家裡當家做主,韓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個大買賣是多麼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韓子奇的十年創業費了多少艱辛。現在,家業落到她手裡,竟連“維持”的本事都沒有了!
這時候,倒有人上門來了,不是求她僱傭,是要買她的奇珍齋!賣?說什麼也不能賣哪,奇珍齋是梁家的祖業、韓家的命根子,賣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韓”就算完了,在行裡頭,在兩旁世人眼裡,就一個跟頭栽到底,威風掃地了!
“韓太太,話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人走時運馬走膘,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到底怎麼著,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眼下兵荒馬亂的,韓先生又沒在家,您不怕樹大招風?大門臉兒不能光當擺設,趁東西不如趁錢,裝到兜兒裡踏實。我不是眼饞您的東西,自個兒的貨還發愁找不著主兒呢;我是瞅著那個地界合適,興許還能活泛點兒;人說同行是冤家,其實我倒是瞅著您在難處,不能不救這一步駕,價錢上不能讓您吃虧,您出個價兒,我不還口,要不,趕明兒韓先生回來了,我也顯著不仗義;哎,話又說回來,興許那時候我的買賣不濟,還得求韓先生高抬貴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條還能沒了‘玉器韓’的地盤兒?韓太太,您琢磨琢磨我這個意思,覺得合適,就這麼辦;不合適呢?就算我沒說,咱別傷了和氣!……”
這個主兒一連跑了好幾趟,還給韓太太提溜了茶葉,給天星帶了吃的。頭一回,韓太太帶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謝絕;第三回,沉吟不語。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沒路可走了嗎?沒有了。她不是怕駁人家的面子,是怕東西在外頭招來更大的災禍。要是店裡遭了搶,她找誰告狀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個兒找死嗎?
萬般無奈,韓太太向命運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條過去連想都沒想到的路:把奇珍齋“倒”出去了。她堅持留下了幾件貴重的東西,其餘的貨物,連櫃檯、桌椅、貨架、房子統統作價歸了人家,簽字畫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流著眼淚收起了奇珍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兒還在後頭:出手之後的奇珍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漢白玉門臉兒上掛起了新匾:匯遠齋,成了蒲綬昌的一個分號!原來,出面的買主兒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不識字的韓太太親手在契約上按了手印,把奇珍齋賣給了有殺父之仇的“堵施蠻”;而被韓子奇擊敗的蒲緩昌,連價兒都不還地買下奇珍齋,也正是為了徹底毀掉韓子奇的家業和聲譽,由他來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韓子奇被這致命的打擊打懵了!十年來讓他夢魂縈繞、歸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