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這個事實。相愛的人們也只是〃在黑暗中並肩行走〃,所能做到的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的光明,並互相感受到這種努力,互相鼓勵,而〃不需要注視別人的臉和探視別人的心靈〃。
讀著這些精彩無比的議論,我無言而折服,它們使我瞥見了史懷澤的〃敬畏生命〃倫理學的深度。凡是有著深刻而豐富的內心生活的人,必然會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並對之充滿敬畏之情,史懷澤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看來,一切生命現象都是世界某種神秘的精神本質的顯現,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張。在一切生命現象中,尤以人的心靈生活最接近世界的這種精神本質。因而,他認為對於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質的人來說,〃敬畏他人的精神本質〃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為人際關係為鵠的,其根源就在於不懂得人的心靈生活的神秘性。按照這一思路,人們一方面非常看重別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開索取理解。至少在性愛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種最正當的行為,而指責對方不理解自己則成了最嚴厲的譴責,有時候還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後通牒。另一方面,人們又非常踴躍地要求理解別人,甚至以此名義強迫別人袒露內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絕,便斥以缺乏信任。在愛情中,在親情中,在其他較親密的交往中,這種因強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聲或無聲的戰爭,我們見得還少嗎?可是,仔細想想,我們對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個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難,他就不會強求別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會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別人了。
在最內在的精神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愛並不能消除這種孤獨,但正因為由己及人地領悟到了別人的孤獨,我們內心才會對別人充滿最誠摯的愛。我們在黑暗中並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聖路上,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聖地,因為我們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說清心中的聖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同樣的朝聖熱情使我們相信,也許存在著同一個聖地。作為有靈魂的存在物,人的偉大和悲壯盡在於此了。
1997�3
第一卷 第五十九章
?春節回上海,家人在閒談中說起,侯家路那一帶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視圈買下,要蓋演藝中心,房子都拆了。我聽了心裡咯噔了一下。從記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裡,直到小學畢業,那裡藏著我的全部童年記憶。離上海後,每次回去探親,我總要獨自到侯家路那條狹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遠的親人一樣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麼,從今以後,這個對於我很寶貴的儀式只好一筆勾銷了。
侯家路是緊挨城隍廟的一條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帶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縱橫交錯,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鋪成。從前那裡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會覺得不像在大上海,彷彿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房屋多為木結構,矮小而且擁擠。走進某一扇臨街的小門,爬上黢黑的樓梯,再穿過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橋,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稱做亭子間。現在回想起來,那間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張大床和一張飯桌就沒有空餘之地了,但當時我並不覺得。爸爸一定覺得了,所以他自己動手,在旁邊拼接了一間更小的屋子。逢年過節,他就用紙糊一隻走馬燈,掛在這間更小的屋子的視窗。視窗正對著天井上方的小木橋,我站在小木橋上,看透著燭光的走馬燈不停地旋轉,心中驚奇不已。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爸爸媽媽可真是年輕呵,正享受著人生的美好時光,但當時我並不覺得。他們一定覺得了,所以爸爸要興高采烈地做走馬燈,媽媽的臉上總是漾著明朗的笑容。
也許人要到不再年輕的年齡,才會彷彿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父母也曾經年輕過。這一發現令我倍感歲月的無奈。想想曾經多麼年輕的他們已經老了或死了,便覺得擺在不再年輕的我面前的路縮短了許多。媽媽不久前度過了八十壽辰,但她把壽宴推遲到了春節舉辦,好讓我們一家有個團聚的機會,我就是為此趕回上海來的。我還到蘇州憑弔了爸爸的墳墓,自從他七年前去世後,這是我第一次給他上墳。對於我來說,侯家路是一個更值得流連的地方,因為那裡珍藏著我的童年歲月,而在我的童年歲月中,我的父母永不會衰老和死亡。
我終於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一個巨大的工地。遭到覆滅命運的不只是侯家路,還有許多別的路,它們已經永遠從地球上消失了。當然,從城市建設的眼光看,這些破舊房屋早就該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後,這裡將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