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明白,你之所以在三十年後要回到家鄉,之所以要在這樣一個山村的深夜裡失眠,最重要的理由,也許就是要重逢那一個夏天。
將來還會有夏天,還會有蟬鳴和綠蔭,還會有陽光下的行人,但我們將在那個世界裡缺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將來的歡喜或憂愁,和平或戰爭,富裕或貧困,正義或不義,似乎也與我們沒有關係。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忘記。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丟失。我們免不了也會改頭換面,最終鬆開對方的手。
在找工作一再碰壁、看來很難有什麼結果的情況下,韓少功鼓起勇氣登門造訪父親生前所在單位的領導。此時情況也有些變化,昨天的迫害者眼下也遭受運動的衝擊,這位領導自己也在寫檢討。他表現得特別客氣,以對待大人的態度來接待韓少功,一再熱情地請他入座,給他泡上熱茶,談到他父親一事時還偷偷拭淚。韓少功談了家裡目前的困難情況,要求單位對父親的死給一個明確結論,並按政策給予應有的生活補助。領導滿口答應,說他會盡快召###議討論。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經過層層研究和報批,父親的問題被含混地定義為“人民內部矛盾”,但諸多政治疑點尚未得到明確說法,據說要等到“運動後期”再作處理。但這一條已經管用:按照幹部管理有關政策,韓家可繼續居住機關宿舍,政府還給他母親補助撫卹金每月十二元錢,未滿十八歲的子女也可獲得此項生活補助。這些許的恩惠,無異於寒冬裡投下的一束暖陽,緩解了一家人的生存危機。
父親逝世,迫使韓少功在心理上斷|乳,棄學、尋找工作等一系列行動,表明他是一個可以承擔責任的早熟的男人,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獨自站立起來。
血色的早晨(1)
有了父親原所在單位支付的生活補貼,韓少功回到長沙第七中學繼續學業。但此時學校裡紅色浪潮日益高漲,老師們大多成了牛鬼蛇神。長沙城裡的革命並不因為像韓少功父親這樣的敵人自我殲滅而停止,因為當權的走資派還未被打倒,群眾組織之間的紛爭更是高燒不退。大字報批判會等形式的文鬥解決不了問題,於是舌與筆的文斗升級為血與火的武鬥。紅衛兵分成幾個不同的派別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們佔據了各自的教學樓,從軍需倉庫那裡搶來五四手槍和五六式步槍、蘇式騎槍、駁殼槍、手榴彈甚至高射機槍,把對立派當做敵人來加以防範或打擊,城裡經常可聞槍炮聲,很多單位的大門口有碉堡和鐵絲網。
年紀尚少的韓少功屬於紅衛兵中的溫和造反派,也是學校裡的主流派,在對“保皇派”和“極左派”的兩面應戰中逐漸壯大。他跟著高年級同學學會了打靶和投彈,但作為兵團宣傳部的主筆,他的主要工作是負責起草各種相當於“社論”級別的重要文章,還常常提著糨糊桶上街刷標語,操起鐵筆和鋼板刻寫蠟紙,編寫油印小報。他蠟紙刻寫技術越來越出色,不僅使油印小報十分美觀,廣獲讚譽,而且還能用蠟紙和紅油墨偽造公章,幾可亂真。憑著這種立等可取的假公章,一些同學居然可以順利地到火車站取到內部專用票,到北京或廣州玩耍。
主流派控制了學校裡封閉多時的圖書館。這使他們可以擅自啟封,破窗而入,自由擇書,一袋袋地揹回寢室去飽讀。普希金、巴爾扎克、巴金、葉聖陶、傑克?倫敦、莫泊桑、海明威、柯切托夫等就是在這時候進入韓少功的視野。布哈林、托洛茨基、斯大林、鐵托等,也常常成為學生們深夜爭論的話題。一個表面上文化封禁十分厲害的時代,對於這些中學生來說卻是閱讀十分自由的時代——至少比“文革”之前要自由得多。這當然是一例奇怪的現象。父親之死也並未使韓家兄弟姐妹喪失精神的支撐,作為父親這個角色所具有的強大、堅定和明確的目標等屬性,在如火如荼的革命精神中並不缺少。況且姐弟四人當時都是沒有世俗個人利益計較的烏托邦追求者。鬥爭如此火熱,前途如此光明,死一個人實在算不了什麼。何況所有紅衛兵戰友都認為韓家父親之死是一大冤案,都將其視為“走資派”專制下的罪惡,這使韓少功倍覺溫暖,也在革命旗幟下看到了個人和家庭的希望。
1967年夏日的一天,韓少功回家時經過一片街區,遇上了一場混亂槍戰。一粒黃|色的子彈命中了他,在大腿上鑽出了兩個洞,鮮血噴湧而出,把短褲和鞋子都浸透了。這是一顆極其膚淺甚至可以說是極其愚蠢的子彈,它留下的疤痕雖大卻不值得炫耀。扣扳機的人所瞄準的目標不是他,他也不是冒著這顆子彈的威脅去佔領某個高地。然而,這子彈的意義正在於它的偶然性、盲目性和愚不可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