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的興起只能掀動兩方的矛盾。因為他被視為有才幹,更被賦予獨斷的權力,至此他也就更無可取代,於是一切發展成螺旋型。當他的轄區與權力相繼擴充時。皇帝也給安各種恩遇,又讓他在西安建立一座堂皇的邸寓。史家稱玄宗李隆基甚至要安稱自己為父,楊貴妃為母。可是後者之從兄楊國忠一口咬定安祿山遲早必反。邏輯上這不能說是估計得不正確;然則既無適當的對策,只是這樣說來說去,也將逼得安祿山不得不反。最後他採取這步驟時,即以“清君側”為名。結果則是朝代所隱蓄的各種弱點一朝暴露。所謂內陸的商業繁華,實際上,南方向西安所輸出無非消耗品,只因此而使該地區賺回分納於國都賦稅的一部分。貨物之流通從未兩方來往,因此軍事行動之打擾商業,就無從引起群眾之反動(要是商業之進出影響到大批人民之生計,則激動之餘,他們也不會對這樣的軍事行動等閒視之了。 所謂京軍不過宮廷裡的儀仗部隊。臨時僱兵,只招募得一些市井無業遊民,無意於戰鬥。對付反叛的軍隊,政府方面更因著政治之需,犧牲戰略上的考慮。第二個夏天,西安被威脅,於是皇帝、他所寵愛的妃子,及她任宰相的從兄和一大群皇子王孫所謂六宮者,僕僕道途向四川方向避難。出部門不及百英里,護駕的軍士叛變,他們先殺死楊國忠,次要將楊貴妃賜死,玄宗李隆基別無他法。只好讓她被縊死。這位憂慮滿懷的君王到四川的傷心旅程,表現著國都與農村兩端之間缺乏實質的聯絡。玄宗和護駕軍士的對話,證實了我們的觀點:唐朝的帝制,可算是一種極權的產物,只是它的基礎無非儒教之紀律。當這紀律敗壞時,此極權也無法維持。
安祿山的叛變被敉平,他的兒子安慶緒和其他番將的變亂也終被解決。可是唐代朝廷從此未再重新掌握到過去所把持的中央威勢。在剿蕩以上叛變的時候,政府不能不倚重邊區的雜牌隊伍,有的算是中國人,有的則屬於少數民族。實際這也是在小處一再隱忍妥協,而將問題延擱。只是安祿山和他的效尤者也無能力,甚至缺乏組織上的邏輯去推翻李唐政權,或者統一北方。唐代的後期可說生存在一種不穩的平衡之中。
唐朝組織的基本法包括均田制,跟隨著而來的租庸調稅制和府兵並未明令廢止,只是任之用進而廢退。公元780年總算產生了一項新法規。所謂“兩稅”從現有的土地持有人手上徵收,而放棄了有名無實的均田人戶。這辦法沒有全國標準,中央政府不過將數額分配於各道(較以後之省為小,較州為大),責成地方官作內部分配。實際上全國三分之一的道,大多數在北方,從未繳稅於中央。即是南方,繳納的品物也採取一種進貢的形式,主要在使地方首長得到中樞的借重,而算不上執行國家權責。
不穩定的平衡
地方上各自為政的情形與以後150年共始終。可是這與第二帝國成立之前的分裂局面不同。華族大姓與上述的發展全不相關,舞臺上主要的人物為軍人,可是也沒有繼續不斷的戰事。敘述這段歷史時,我們可以參考賴孝和(Edwin Reischauer)教授所說:“此中的情節必有相對性。”唐初的壯麗繁華經過誇張的鋪陳;說到後期的凋零和敗壞也可能說得過度。事實上地方分權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譬如說成德鎮下轄4州,在今日河北之東南,即始終由同一個王家掌握超過100年,這就不是不穩定的徵象了。魏博鎮的何進滔於公元829年由軍人推戴才由中央承認任節度使,下轄7州跨於今日河北河南之間。傳統歷史也說他深得民心,是以能將職位傳至子孫。這種發展證實了一個亙古不變的一般原則:誰有能力征稅,誰就能掌握稅收所及的地區。這時候管理注重地方上的特殊情形,以代替由一種抽象觀念組成的大帝國,其管制的範圍縮小,行政的效率必較前提高。
可是一個孱弱的中央,也有它的缺點。公元763年吐蕃入寇,在西安市掠奪;765年他們又和回紇在郊外集結,準備再來一次洗劫。唐將郭子儀時年70,不顧本身危險,單騎無武裝地來到回紇陣營之前。過去他曾率領唐帝國的少數民族部隊,這次他也獲得成功,他以口語重申中國天子“天可汗”的地位,使回紇首領再度羅拜稱臣。回紇既已歸服,吐蕃被孤立,只好拔營離去。在這情形之下,郭子儀個人的英勇受到崇拜,可是他的壯舉與盛唐的情形比較已是今不如昔。試想初唐帝國藉著一個異民族的力量壓倒另一個,把自己的權威擴充到一千英里以上的國界邊境外去,這已是無可比擬了。事實上自安祿山叛變之後,黃河上游以西的地區已永遠被吐蕃佔據,邊境衝突也經常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