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使我不高興的是,他對我的情況太瞭解了。他看了我的全部檔案,也有人向他介紹了我的情況。起先我還想幫助他完成那篇帶懲罰性的論文,同時,也用他的幫助來完成我的懲罰性的作文,特別是如果他能不斷提供香菸的話,但是,當聽說他和希姆佩爾所長几乎結成了朋友時,我又放棄了我的想法。我細細地打量他,看著他那張蒼白的小臉,細長的脖子和柔嫩的手。我滿腹狐疑地聽著他的聲音。他在我這兒待的時間越長,我對他的印象不是淡薄,而是越加深刻了。我對他說,他提出的要求太突然了,我感到遺憾,我需要時間進行考慮。
第四章 生日(12)
但是,他說:我能不能隔一段時候就來訪問您一次呢?我表示贊同。為了擺脫他,我也同意他的建議:不時地、不定期地、有選擇地、特別是把有些值得商榷的論文段落送過來——送過來,這是他的用語。他向我表示謝意,似乎又怕我變卦,一邊穿大衣,一邊說:我不會使您失望的,耶普森先生。他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走到門前,在裡邊叩了叩門,卡爾?約斯維希開啟門,但沒有露面,年輕心理學家走了。我聽著他的腳步聲,他走得很匆忙。
他走了以後,我就坐在滿是刀痕的桌子旁,力圖回到祝壽禮上來。我摸索著記憶的鐵鏈,身在海島,心在布累肯瓦爾夫,在畫家的花園裡,在那群等待晚餐到來的儀態莊重的海中動物中。我可以讓人們把晚餐端上來,也許,為了表示對布斯貝克博士的敬意,我也可以首先安排一個宏偉的日落場面,讓紅色與黃色的光熱烈地交流感情,最後還可以描寫在八千米高空展開一場歷時數分鐘的空戰,但是,有一個事實是不可改變的:我是頭一個離開壽筵的人。我是極不情願離開的。
那是在哪兒?她在哪兒抓住了我?在鞦韆架上,在涼亭裡,還是在木板橋上?反正我手中正舉著藍旗,我在尋找什麼。風已經平息了,母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嚴厲而又非常激動,她想說點什麼而又說不出來,只是發出了一聲短短的呻吟,而且就像平時那樣,每當她怒氣衝衝,受到傷害,感到失望時,她就露出自己那口發黃的假牙。她抓住了我的手,壓在她的腰上,猛一轉身,把頭往後一仰,剛好仰到那個用髮網和髮針盤得好好的髮髻卡住的地方。這個髮髻使人想起一個亮晶晶的肉瘤。她把我拽出花園,拽出祝壽的地方。她走路的姿勢非常嚇人,幾乎還有些驚慌失措。這個胸部平平的高個子女人走在我的前面,拽著我走過草地,經過畫室,走過院子,始終一聲不吭,也不理睬從一旁走過的教育片中的船長安德森,他向我們大喝一聲:馬上就有吃的啦!她拖著我踢開活動柵門,急衝衝地走上楊樹夾道的通往大壩的小徑,我們彎著腰向上爬著,也不回頭看一眼布累肯瓦爾夫,便又從大壩向海邊走去。
我想,此時,從不遠不近的距離看去,古德隆?耶普森一定給人這樣的印象,一個母親斷定她的兒子已不可救藥,因此萬念皆灰,要去投北海。我早就在考慮,我該怎麼辦,我的責任是多麼重大,得陪著母親涉過海水,穿過波濤,順從地和她一起在一艘當作浮標的破船前沉沒下去。但此時她又改變了方向,沿著大壩下面的路走著,那些在布累肯瓦爾夫盯著我們的人現在再也看不見我們了。她放開了我的手,命令我走在前面。我頭也不回地問她:我們為什麼要突然離開壽筵?我得不到回答。於是又問她:父親是否也離開了?還是說,他馬上就要離開?她粗粗地吸了一口氣,還是不說話。一直走到頂部被塗成了紅色的自動航燈處,她都沉默著。這時她說:快,快走,我要吃一點鎮靜藥,我得躺下。於是她走到了我的前面,也不再注意我是否還跟在她的後頭。
但是,我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從她身邊跳上了臺階,與她一起進了廚房,她馬上走到亂七八糟的一堆發亮的罐子——大米罐、玉米粒罐、麵粉罐、西米罐、麥粒罐——前面,在裡面亂翻。這些罐子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貼在罐上的金邊商標上所說的那些東西。她從一個罐子裡倒出一堆管子和盒子,從一個小鐵盒中找出了一個小小的、尖尖的紙袋。她把袋子裡的東西倒在水杯裡,閉著雙眼坐在那兒喝著。我恐懼而又服從地站在她身邊,既感興趣而又抱怨地觀察著她:尖尖的下巴、金紅色的睫毛、鼻孔、向下撇著的嘴唇。我不敢碰她。母親用手撐在椅子邊上,伸展身子,屏住呼吸待了一會兒。我問她,藥粉起作用沒有;接著又問,我能不能回布累肯瓦爾夫去參加壽筵。由於她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又問道:我們為什麼在大壩下面跑得那樣快?這時,她眯縫著眼睛,看著我,站起身來,命令我跟她走。